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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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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得太過意外,薛衛國的大腦仿佛被某個闖入屋子的瘋子給敲了一悶棍,於是結結巴巴地解釋,「可是……我還沒有畫完。」 「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 「可是,這是我給文婕畫的畫像,我們結婚多年,這是我唯一送給她的東西……我不能賣啊……」 聲音到最後已經小了下來。 「正因為你費了那麼多心血,這幅畫才值這個價錢。你其他的畫,雖然漂亮,但是都不值,」莊東榮的聲音平靜而誠懇,說的是絕對的真相,「這筆錢可以救你女兒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靈,知道這件事情,想必也不會反對。只是一幅畫而已,何況你以後還可以再畫的,是不是?」 根本沒辦法拒絕的條件。 那筆錢為數不少,完全可以補上剩餘醫療費的缺口,又或許是真有神靈庇佑,那種藥產生了效果,終於把薛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看到女兒在病床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薛衛國這麼一個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樣子,他覺得賣掉那幅畫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若干年後之後他才知道,做決定是容易的,難的是如何面對做完決定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後,老式的國有企業已難以生存,工藝美術廠一直拖欠職工工資,職工的生活每況愈下,而薛衛國更慘,因為他還獨自帶著一個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的女兒。 餓著肚子的人是沒有力氣和資格講清高的。他覺得,清高這種東西只屬於衣食無缺的人,對於他而言,是負擔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錢。 莊東榮第二次登門的時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單刀直入,他拿走了兩張他的臨摹稿,給他留下了一筆錢。再然後,他們完全形成了一種默契,差不多每過三四個月,莊東榮都來一次沅鎮,他帶著錢來,帶著畫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從此走上不歸路 我現在還記得我小時候眼睛裡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顏色組成的,花草樹木、天空雲朵,在我眼裡都是美妙的顏色,甚至吹過耳邊的風都會使我聯想到各種適合的顏色。 夜色更沉了,氣溫似乎又下降了一點兒。風過之處,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顫抖。夜色和路燈的光芒似乎要競賽著控制草坪,給視線所及的草渲染上一層黯淡的銀白。 薛苑慢慢開口。 「我爸爸認識了莊東榮後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的後半生毀於一旦。 「你完全想像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畫,具體的數目我不清楚,我懷疑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弄明白。嗯,還有幾幅陳孟先先生的。上次你問我關於陳孟先先生《火燒雲》那幅畫,我沒辦法回答,就是因為那幅作品也是我爸爸偽造的。我覺得羞恥,你要我怎麼跟你承認……」 蕭正宇打斷她的話,說:「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懷。」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過。莊東榮曾給我爸爸帶來李天明的作品和照片,偶爾還有陳孟先和其他幾個畫家的作品和照片,甚至包括他們沒公佈於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連我都很難分辨出來。舉個例子,費夫人手裡這七十多張藏畫裡,有三幅是我爸爸偽造的。」 蕭正宇猛然一驚。他知道費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嶽萬里把關,岳萬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瞞過他的眼睛,偽造者水準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這個莊東榮,恐怕來頭不小。」 「應該是。不說他了。」薛苑搖搖頭,無意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換了一個話題。 「我記憶中的人生開始於生病那年。生病之後,有大半年的時間我都沒去幼稚園,藥物讓我的免疫系統變得很糟糕,風一吹就傷風感冒,一個不小心就得進醫院,有一段時間手上全都是針眼。還好那時候年紀小,用了大概兩三年的時間,終於調養好了身體。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沒再生過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絕跡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養病的那兩三年,因為不出門,我天天跟著我爸爸學畫畫。雖然我在美術學院成績那麼爛,但其實我小時候還算得上很有繪畫的天賦。我是那種天生對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雖然不像你那樣能過目不忘,但是我對圖像的記憶總是很牢。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誇張,我現在還記得我小時候眼睛裡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顏色組成的,花草樹木、天空雲朵,在我眼裡都是美妙的顏色,甚至吹過耳邊的風都會使我聯想到各種適合的顏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術老師,他那時就開始系統地教給我繪畫知識。自從仿造贗品以來,我爸爸就有很多錢,以前他是省吃儉用地買各種繪畫工具、原料,後來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時候油畫在國內的市場剛開拓起來,莊東榮每次上門,都會帶來很多工具和書以及各種各樣的畫冊、圖冊,真是應有盡有,還有不少外國的畫冊。後來我再大一點兒,沒事就翻著英語字典,一個一個單詞地查。 「我爸爸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知名的畫家,同時,他發現了我的藝術天分,對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你簡直想像不到,那時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的家都有了電視,只有我家一直沒有。我每天放學回家,先做完作業,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繪畫上。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各種各樣的顏色中度過的。當時我也有怨言,但還是熬過來了。 「我再長大了一點兒,開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麼,覺得我爸爸做錯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媽媽比較,我媽媽這輩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學的時候,我看了些書,道德感強烈得不得了。我憤世嫉俗,開始恨我爸爸,連帶著連繪畫也恨起來。一旦心裡有個疙瘩,就不能再畫好。我故意把畫畫得很難看,連最基本的透視畫都不能見人。我是在跟我爸爸作對,因為我恨他製造贗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錢養我、供我念書。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記了怎麼繪畫、怎麼構圖、怎麼搭配顏色。我徹底了失去了這門技能。心裡的厭惡一上來,就恨不得把畫板、畫筒扔到水裡去。我房間的窗戶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兩次。我爸爸知道後很不高興,於是我就跟他大吵了一架,惡狠狠罵他,罵他無能,罵他沒用,嘲笑他這輩子都活在別人的陰影裡,再也畫不出屬於自己的東西……」 薛苑忽然頓住不語,整個人哆嗦起來。蕭正宇把她摟緊,輕輕說:「不要緊的。你爸爸不會怪你。」 薛苑終於定下神來。為什麼平生最想忘記的一件事情到現在還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話聲聲入耳,每一句都像尖刀一樣直插父親的心臟。 「……那時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紀,腦子裡都是彆扭又扭曲的想法。我罵他『連自己都沒有了,就像行屍走肉』……我至今都記得我爸爸那天的背影。那天半夜我起來,發現他正耷拉著肩膀,低著頭,一張張地燒著自己的畫,火光照亮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莊東榮來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具體在說什麼,但是一定是在吵架。後來我看了爸爸的日記才明白,我爸爸那天是打算要回我媽媽的那幅畫像,然後兩人做一個了斷。 「莊東榮卻說,自己十多年前就把這幅畫賣出去了,當時買畫人沒有留姓名,但是給了很高的價錢。後來他發現,那人某次出現在李天明身邊,應該是李天明的助手之類的人物。而現在他出售贗品,在這個圈子裡算是有名的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有任何瓜葛,是絕對沒有可能拿回來的。」 蕭正宇暗暗震驚,「那人叫什麼?長什麼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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