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許我塵埃落定(30)

三十

　　舒宜的房間裡倒是增加了不少東西，她睡在橘黃色的被子中間，巴掌大的臉，扇子一樣的睫毛輕垂下來，濕漉漉的帶著淚痕。趙承瑾借著幽幽的月光看著她的臉，這應該是下半夜了吧，月光仍是這樣好。趙承瑾半夜睡不著，惦記著舒宜，便輕手輕腳從樓上客房走下來看她。

　　他輕輕握住舒宜露在被子外的手想要放進去，可他剛一握上去那雙手就緊緊地抓住他："媽媽，我難受！"

　　十二歲的少年，輕輕地拂過她的淚珠，用稚嫩的聲音安慰說："我知道你疼，不要哭，很快會好的。"

　　舒宜漸漸安靜下來，夢中有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淚珠，那雙手是那麼溫柔，像媽媽的一樣，她放下心來。

　　也不知道舒宜生這場病到底是好是壞：她病得嚴重，恢復得也慢，咳嗽竟借著這個病化成了沉屙；可孫美惠到底收斂了些，沒敢像以前那樣對付舒宜。

　　舒宜徹底好過來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承瑾也回了省城。舒宜依舊是那樣，每天放學後不是坐在高高的露臺上，便是坐在海邊的礁石上，還喜歡藏在礁洞裡吹海螺，嗚嗚咽咽的聲音傳得很遠，不時抬頭豔羨地看著遠處的海鷗與漁船，日復一日，她的性格變得越加的孤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承瑾又開始在韓家出現。

　　趙承瑾上次隨父母回到這個海濱小鎮主要目的是接外公到省城去養病，但是老人年歲一大，身體的一些毛病便只能將養無法根治，所以這次伍麗珠帶著兒子是打算回海濱小鎮長住，好好照顧老父親。

　　幾個月不見舒宜，她倒是長高了一點兒，但依舊是不管是什麼場合，她都早早退場，宛若一個幽靈來去匆匆。天長日久，人們都漸漸忽略了她。

　　甚至在吃飯時，舒宜也是小半碗米飯吃下去，就退了桌。韓肅明料想她正是長身體的年紀，特意吩咐孫美惠下回做幾個舒宜愛吃的菜。孫美惠倒是辦得很好，但韓肅明也沒見舒宜因此而多吃一口飯。韓肅明性子粗，只道是舒宜耍性子挑食，而他平素最恨那些刁蠻任性的孩子，因此對她不吃飯不但不體恤反而更加嚴厲："你不吃，我就不叫你吃，我倒要看看你到底餓不餓。"

　　人是鐵，飯是鋼，舒宜正值發育期，怎麼會不想吃飯，只是幾個月前聽孫美惠有意無意地說："看著她那死魚眼睛我這恨意就不打一處來，倒好像是我欠了她似的，有本事不姓韓要姓舒，那就別吃我們韓家的飯啊！"就是從那以後，舒宜開始不怎麼吃飯。每每孫美惠灼灼地盯著她，她囫圇吞下半碗米飯就避開，但待若不吃又怕韓肅明追究。日子久了，舒宜在韓家長高是長高了，但是身子反而比先前更瘦弱，人也更加沉默、孤僻。

　　通常伍麗珠與承瑾在韓家吃過飯後還會在客廳看一會兒電視，碧嵐拉著承瑾坐在小馬紮上也看得津津有味，伍麗珠往往被瓊瑤劇感動得淚水漣漣，倒是孫美惠的目光中總是略帶嘲諷。舒宜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劇，喜歡那個情深不悔的楊過，她曾經在胡奶奶家看過一次，但是在韓家她每次都是直接退回自己的房間。她就是這樣，為了避免來自外界的傷害把自己牢牢地藏進殼裡，可這樣雖然避免了傷害，卻也摒棄了陽光，因而她的臉色日淅蒼白。

　　除了退回自己的房間，舒宜還有一個去處，那就是書房。書房裡的書大多是從韓肅明父親手上傳下來的。韓肅明軍人出身，對書房並不重視，他這一忽略，使得整個韓家都忽略了這間書房，倒是舒宜落得耳根清淨，她一有空就到書房來。

　　於是承瑾經常看見的總是舒宜的背影，那瘦弱卻倔強的背影一轉身就進入了沉默裡。其實承瑾早就想跟她說話。承瑾性子溫潤，一般的小朋友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跟他合得來，他卻除了舒宜高燒的那個晚上再沒找到機會跟她說句話。承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常常惦記著她。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明白，這是因愛生憂。

　　這天舒宜退出客廳後，承瑾趁著碧嵐跟她母親去廚房端水果，悄悄尾隨著舒宜進了書房。

　　舒宜剛拿起一本書，一抬頭看見了趙承瑾，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身子一縮，便將自己藏進更陰暗的角落裡，對於陌生人她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恨不得將自己塞進殼裡，不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發現她。

　　承瑾依舊不敢找她說話，只是裝模作樣地翻了翻書，不時偷眼瞄瞄舒宜。她手裡正拿著一本譯文版的《小王子》，這本書他從沒看過，甚至連聽都沒聽過，從小他爸爸就愛給他看一些《孫子兵法》之類的書。

　　舒宜對這位孫美惠母女的 "貴賓"並不熟悉，但她很敏感，承瑾那麼小心翼翼的目光，她馬上注意到了，於是站起來，沉默地開門離去。

　　承瑾看著她的背影大為懊惱，想叫住她，告訴她他只是想跟她說說話，只是想跟她做朋友，可是縱使急忙跟出來，終究不敢叫住她。

　　碧嵐正到處找承瑾，忽然看見他的影子，歡歡喜喜跳上去拉著他的手說："承瑾哥哥，你在這裡呀，我帶你去吃芒果。"

　　只有孫美惠看得清楚，失落的承瑾被碧嵐拉回電視機前後整個人變得那麼心不在焉。當天晚上，孫美惠找來一把大鎖，把書房鎖了。

　　隔日舒宜發現了書房門前的大鎖平靜地回了房。這一年來，她已經被孫美惠磨礪出來了，她越是喜歡什麼，孫美惠便越是破壞什麼。現在，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喜歡的東西了。也許並不是沒有喜歡的東西，而是不敢讓自己去喜歡。就如同這間書房，她一旦喜歡上了下場就是失去，所以她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讓孫美惠知道她喜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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