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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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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喜歡過龍城。這個對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許正是因為雪中送炭的緣故,他不許自己喜歡它。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棟建築物能夠走進他心裡,即使是被夕陽籠罩的時候也不能;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達能讓他驚喜地會心一笑,其實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在講普通話;這個城市夏天那麼熱,冬天那麼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興就要撕扯漫天的風沙;這個城市的病人臉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懼,他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忘記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沒道理因為疾病突然降臨,就要求他們突然拿出更微妙更豐沛的感情來應付生活。 後來,他遇見了一個龍城的女人。 那是一段特別低落的時光。所有的人對他的敬業歎為觀止,他常常連著七十二個小時都在工作:查房,門診,夜班,搶救,寫病歷,修改每一個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的報告……一個人想要令人敬畏原來那麼容易,不睡覺就可以了。可是沒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著,他意識深處突然多了個安眠藥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長夜就像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原野,曙光來臨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將軍身首異處,敵軍首領的腸子掛在樹上,不知誰最終吞併了誰的領土。他環顧四周的時候發現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屍體,如果自己也能和他們一樣,便不用再去困惑輸贏。 所以他決定像個超人那樣忙碌,不再順從地躺在被子裡,讓睡眠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其實他清楚,嚴重的失眠或許是抑鬱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況一直壞下去,他也不是那種能夠被百憂解拯救的人。他準確的診斷是一層鎧甲,身邊同事之間的傾軋無法損傷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屬認為他是一個好醫生,還有一個荒謬的理由:他收紅包的時候從來不笑,無論數字多少——這讓他們產生了一點公正的錯覺。人就是這麼賤的。 沒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多麼期盼著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不眠不休的醫院裡。他希望自己能像電池突然出問題的手機那樣,前一分鐘還在搶救病人,一瞬間覺得周遭的世界一片明晃晃的光,心臟準確地驟停。讓他像棵被伐倒的樹那樣死。若是這個願望真的能實現,他會懷著善意邀請這些他蔑視的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會誠懇地微笑著讚美他們送來的花。 想像有時候會很具體,栩栩如生。他低下頭去閱讀弟弟的短信,弟弟快樂地告訴他這個學期拿到了獎學金。他能嗅出那孩子跟他講話的時候那股小心翼翼的氣息,於是他歎口氣,回復他,就算有了獎學金,他也照樣還是會寄給他全年的學費。 那個女人是在一個清晨來到醫院的。還不到六點鐘,夜班的末尾,新的工作日還沒正式開始。她是一家醫藥公司的銷售代表,看到她無懈可擊地出現在這個鐘點讓他略微吃驚,無論如何,敬業的人值得尊重。她唇紅齒白地笑笑:「陳大夫,我知道這個時候准能碰上你。」 她並不聒噪,說完這句話就自行安靜了下來。她沒再多說一句她想要推銷的藥品,以及商家允諾給他的回扣——因為該說的話她早就說完了。他不理會她,兀自盯著桌上的電腦螢幕。那天略微清閒,沒有任何一個病人需要搶救,所以他有了一點時間,打開電腦裡他收藏的美劇。很老的劇集:《急診室的故事》——那一年,《實習醫生格蕾》和《豪斯醫生》都還沒誕生。 劇情裡面,此起彼伏的「Doctor這個」「Doctor那個」的聲音讓他心折。黎明將至的時候他會比較心軟,所以他總是比較容易記住死在破曉時分的病人。他覺得,英文中doctor這個詞,配上姓氏,自有一種微妙的韻律。相比之下,DoctorChen聽起來稍微單調些,中文發音裡沒有那些灰塵一般附著在正經發音身後的小陰影。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那女人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英語很好吧?」她問。 「還可以。」他笑笑——GRE幾近滿分,不過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沒必要跟她說那麼清楚。 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著他的臉龐:「陳大夫,在你心裡,是不是這裡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級呢?」 他心裡重重地戰慄了一下。 那天她離去之後,他第一次仔細地、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後來,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訪她父母的。她的家位於龍城的老街區,是一個異鄉人很難有契機深入其中的地方。進宿舍院的大門的時候他才驚覺,按照禮節來說,自己至少該帶去一點水果。他轉過身去,尋找老街區裡那種零星分佈的小攤販的時候,看到身後那條狹長的街上落滿了槐花。 槐花混合著塵土,零落成泥地覆蓋了地面上濃濃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駁著,說不清到底是誰葬了誰。有幾個社區裡的孩子快樂地從地上把槐花拾起來,其中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傢伙還果斷地塞進了嘴裡。 那一瞬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非常清楚,在這個瞬間,經過了曠日持久的掙扎,也許從此刻起他不會再失眠,不會再擔心百憂解,不會再期盼神恩浩蕩的末日——他終於放棄了自己。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是一樣略微柔軟的東西,便於拋棄。他心情複雜地打量著這條靜謐的街道,反正,終究不過是死——他在心裡和這個城市說話:我允許你埋葬我了。 他們在那一年的夏天結了婚,她的母親直到最後都念念不忘他是個書呆子——因為第一次去他們家吃晚飯的時候,他居然只拎來兩袋水果。 在他年輕的時候,或者說,更年輕的時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間,他會覺得自己變成了圍棋裡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他面前的病人們,以及這些病人的家人——誰也不可能是黑子。他們都是灰濛濛的,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掙扎,他們的希望和絕望,是如此蕪雜,全都裹著塵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氣。白子被撒在棋盤上,八年了,才突然總結出來,需要對陣的是一把從河灘上隨便抓來的,扭曲的鵝卵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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