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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人生怎麼這麼髒。就算是生死之間的莊嚴都不能讓它清潔一點。

  16床的患者十四歲,女,診斷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種。那女孩很瘦小,也許她曾經不那麼瘦小的,不是個漂亮女孩子,可是有雙深邃的眼睛。她輕聲地,甚至是膽怯地說:「我渾身疼。好像是……是肉裡面在疼,像有什麼東西軋過去。」她媽媽在一旁表情更加膽怯,似乎要說什麼丟臉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著覺……」他沒有注視那母女二人的臉,淡淡地轉向身後,問其中一個實習醫生:「給她的治療方案是亞砷酸聯合維甲酸45天,45天之後原始細胞50%,執行標準TA方案化療。化療第二天開始注射瑞白,說說看,她為什麼會骨痛?」實習醫生咬了咬下嘴唇,翻著手裡的病歷,底氣不足地說:「因為……因為治療後原始細胞還是50%,瑞白會刺激,白細胞的生長,所以就增加了骨髓裡的壓力,導致——疼痛。」他點點頭:「不錯。」跟著他望住了女孩的母親:「所以不要緊的,這不是病情加重,是藥物反應。這個藥我們今天不用了,就不會再疼。」「好的好的,」母親用力地點著頭,「大夫,我們用更好的藥行不行?用更貴的,只要她不再疼我們都願意的……」他不由分說地打斷她:「不是貴不貴的問題。」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永遠學不會真正平靜地面對他們諸如此類的渴望——如此無知,又如此熱切。

  「可是陳老師,」一個研究生問他,「已經治療45天了,按道理講,原始細胞不應該還是50%……」那個母親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應該」那三個字輕鬆地揪了她的心。他問一個剛剛值完夜班,帶著黑眼圈的住院醫師:「她現在有沒有粒缺?」「沒有。」「血小板呢?」「一萬。」他沉默了幾秒鐘,其實他比誰都厭惡那個在這種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著他說:「暫停化療吧。」「陳大夫?」那住院醫師驚訝地看著他。「暫停化療,給她輸血小板。然後重新作一個基因檢測,另外檢測一下ETO。」「你是說——」「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當初M3的診斷是葉主任給的。」他靜靜地看著這個懦弱的貨色,說:「那就下午再作檢測,等會兒葉主任來了,我去和他說。」「好。」對方果然如釋重負。

  「大夫,您等等,」在他們離開病房的時候母親叫住了他,「我們家有朋友認識一個老中醫,可以給孩子吃點中藥嗎?」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臨界點,他說:「可以,不過那不科學。」

  天楊就在此時笑著走了上去,悄聲對她說:「您放心好了,陳大夫很負責,您都看見了,他為了給您女兒檢查……」她把聲音刻意壓低了,不過他依然隱約聽得見,「為了給您女兒檢查,他都不怕得罪我們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他回過頭去,對天楊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時此刻,又有兩三個無聊的傢伙要交換興奮的眼神了。

  他們總說,陳大夫只會對護士長一個人笑。

  那是因為護士長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聰明十倍。

  「25床人呢?」他合上手裡的資料夾,冷冷地問。

  「出院了。」薛大夫回答他,「家裡錢都用完了,說是不治了。唉,那孩子的情況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可是現在——不出三個月,十有八九,會死於顱內出血。」薛大夫的神情惻然。

  「知道了。」他回答。

  「25床就這麼出院了,30床也說家裡不想再負擔,不治了,7床那個還差幾天過生日的孩子也死了,還有19床越來越糟糕,今天起程到北京去看專家……」言語間,薛大夫像是又要歎氣。

  「所以今天的查房正好結束得早一點。也不是壞事。」他簡短地打斷薛大夫,「你別忘了,十點半,葉主任要咱們倆去醫學院那邊,給一個患者會診。」

  「什麼情況?」

  「有人覺得是MDS,有人覺得不是。」他皺皺眉頭,「你沒看資料?」

  「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薛大夫輕鬆地笑著,「對了,去醫學院那邊的話,正好是學院路那一帶——順便去那個咖啡館,偷偷看一眼那個要和你相親的女人嘛。其實我媽也覺得,那種唱夜總會出身的女人介紹給你實在不靠譜,可是她的親戚跟我媽是朋友,我媽不想駁人家的面子,只好出頭牽這個線。聽說那是個大美女,看看也是好的……其實,是我想看看。」

  他沒有興趣繼續這個話題,薛大夫其實正是那種他無法信任的人——他們生來輕鬆愉快。於是他說:「葉主任應該來了,我有事去找他。」

  「你跟葉主任說想重作檢查的時候委婉一點啊,千萬別惹毛他——」薛大夫看著他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但他使用的語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對他有恩的老院長死于去年秋天。告別式的時候,他一邊深深地鞠躬,一邊無意識地瞟了一眼會場邊上成堆的花籃。那裡面有一束花是他送的,他真感激天楊在最後一刻提醒他還沒有買花。儀式結束的時候,他沒有像周圍的人群那樣,迫不及待地退場。天楊在那種輕微的喧囂中走到他身邊,微笑道:「我選的百合,還不錯吧?」

  「哦,原來那種花就是百合。」他恍然大悟。

  「你搬完家了?」她問他。

  「嗯,很快,我除了那些書,本來也沒多少東西。」他看上去若無其事,「這種情況下搬家沒必要詔告天下吧?難不成,還要請你們都來替我『溫鍋』?」

  「有什麼不可以,單身派對嘛,慶祝你重獲自由。」天楊輕輕地笑,「喂,我代表整個……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的全體成員問你一個問題行麼?」

  他也笑:「問我今年論文獲全國獎,有什麼感想?」

  「問你……真的不是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她的笑容在醞釀壞主意的情況下,都是真實可信的。

  「不是。」他回答,「我們倆不是一種人,就這麼簡單。」

  「誒,孟大夫,你好。」天楊跟一個擦肩而過的,也穿了深色西裝的男人打招呼,隨即向他轉過臉,「你知道他吧?孟森嚴,去年剛剛調來龍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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