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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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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頓了一瞬間,然後像宣佈比分那樣自豪地說:「沒!」 「壞丫頭。」他終於意識到了戶外的寒冷,因為他開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一陣戰慄的麻木。 「媽媽來了,爸爸,你要不要和她說話?」 他迅速地加入了陳至臻的遊戲規則,說:「不。」 除夕過後六個星期,那個生於3月18號的孩子死了。他還差幾天就可以滿六歲了——閱讀他墓志銘的人會在他的生卒年月的等式兩旁發現這個刺目的不圓滿。 他出神地坐在辦公桌前面,突然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那個年三十的晚上告訴那孩子的父母,要他們早一點為他買下遊戲機呢?若是在幾年前,他一定會告訴他們的,不過現在,他厭倦了這種舉手之勞的善意。這種事做了又能怎樣,除了讓那對父母在漫長的歲月中,疼痛減輕的間隙裡,回憶起一位頗有人情味的醫生,除此之外,又真能幫上誰的忙? 「陳大夫?」護士長笑盈盈地推開了門,「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本來是想叫你醒來的。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開始查房了。」 「上次那罐咖啡,你那裡還有沒有?」他看著她,這個永遠表情清爽的女人。 「家裡還有,明天幫你帶來。」她動作輕巧地收拾堆滿紙張的桌子,「我忘了,明天你休息。今天是週五,你不是每週都是今天接女兒?」 「對。」他疲倦地按自己的太陽穴,「我總覺得今天好像還有件什麼事兒,下午……」 「想起來了。」護士長胸有成竹,「你下午要給那班來進修的鄉村醫生上課。我前天還幫你修改過PPT。」 「那幫傻逼。」他長歎一聲。 「陳大夫,注意你的修養。」護士長回眸一笑。 「好。」他修改了措辭,「那班文盲。一個半小時的課能拖到四個小時去,其中一多半時間都在回答他們那些白癡問題。」 「子曰,有教無類。」 「我不明白。」他站起身,用力地伸展著雙臂,小心活動著他脆弱的頸椎,「難道他們手底下的病人真的跟我們的病人是不同物種麼?為什麼攤上水準這麼可怕的醫生,還都能安然無恙地活著?」 「不對。」護士長安然地回答他,「他們治不了的病人,要麼就送到我們這裡來,要麼就讓病人自己回去等死——對那些病人來說,可能等死是件自然的事兒,不像對城裡人而言那麼恐怖和憋屈。這才是唯一的區別。」 「天楊,你說話真像個老人。」他輕輕地說。 「跟得絕症的孩子們一起待八年,相當於外面的人的半輩子。」她用銼刀小心地磨著指甲,「這樣吧,我今天下午三點就換班了,你上課來不及的話,我替你到幼稚園去,把臻臻接到這兒來等你,像過去那樣,臻臻現在已經跟病房裡兩三個孩子玩得很好了。」 「總是麻煩你,多不好意思。」 「別那麼虛偽了,」她戲謔地看著他,「其實你根本就是這麼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說出來。」 「不愧認識了八年。」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統計一下,你我一起過夜的天數恐怕超過很多的夫妻。」 「你不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兒麼?」 「所以乾脆將錯就錯,你嫁給我吧。」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系到領口。 「好。」她把裝著病歷資料的資料夾遞到他手裡,「老公,現在我們要去查房了。」 他是八年前來到這間醫院的。那是一個十月的早晨,他對著鏡子別好了自己的胸牌,陳宇呈醫師,他跟自己打了個招呼。這當然不是他的夢想。他曾經無數次地站在醫學院的大鏡子前面,微笑著,暗暗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好,Dr.Chen。那年他不到二十六歲,早已在做碩士論文的時候拿到了執業醫師資格。他胸有成竹地拒絕了那間沿海大城市的醫院的聘書,每個人都難以置信地說:你開什麼玩笑?萬一你去不了美國了怎麼辦?或者是:你冷靜一點好不好,美國也很苦的。他不置可否地對每個人笑笑,直笑到別人覺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其實那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戰鬥,戰鬥的雙方是這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擲的期待。 那張匹茲堡大學的Ph.D全獎通知書靜悄悄地來臨時,他略微顫抖的手指撕壞了整潔的信封。喜悅並沒有像他曾經以為的那樣坦蕩地洶湧而至,他發現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個信封平常地放在書桌上,像對待平日裡所有那些信封一樣——但是,還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遙遠的桌角——萬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實那杯子裡只有一點點茶根,沒什麼水了。現在終於可以承認當初所有的恐懼了。終於可以。 當然,他知道Ph.D完全不是自己要的,一輩子待在實驗室裡,就算拿了綠卡,它也只是個好看的墓志銘。Ph.D不過是一紙通行證,他真正要通過的考驗是USMLE:step1,step2……然後就是地獄般的可能長達十年的住院醫師和專科醫師培訓,可是那是個多榮耀的地獄,resident,fellow,……刷下去不知多少人,然後,他就脫胎換骨,成為頂端的那個Dr.Chen——這一輪選拔和煎熬下來,每一個doctor都錯覺自己曾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所有事,比如通過層層考驗,比如成為那塊土地上的醫生,比如把靈魂賣給——他知道還是應該承認靈魂是存在著的,只不過,沒必要太呵護它。男人總歸要戰鬥。 可是,誰叫那一年是2001年。不早,也不晚。 那一年,一場名叫「911」的恐怖襲擊毀滅了那塊土地上的雙子星。也毀滅了很多中國學生拿到美國簽證的機會。當那個意料之中的拒簽章精確地蓋在他的護照上,他才知道,不管他多麼虔誠地鍛造了自己,永遠有些事情是不能預料的。西元2001年之前的人們,以及這一年之後的人們都不會碰上「911」,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對自己嘲諷地笑笑——我原來中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張大彩票。 他只不過是在孤軍奮戰的時候,被本拉登打敗了。——公平地說,拉登的長相其實還不錯,他也相信,這個長相不錯的大鬍子在策劃他的「聖戰」的時候只是想要教訓美利堅合眾國,並沒有刻意針對他。畢竟,簽證這東西,跟波瀾壯闊的「聖戰」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誤差。可是,他周圍那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頓時覺得自己贏了,那些日子,每個對他表示同情和遺憾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愚蠢的欣欣向榮。所有道聼塗説的人都津津樂道著一件事:心比天高的他錯過的,是一生僅有一次的機會。就在那個夏天,他媽媽的病被確診,而他弟弟考上了大學。既然不能給家裡寄美刀,他就必須去工作——觀眾們當然都記得非常清楚,他曾那麼不計後果地拒絕了所有工作的機會。 他也不知自己該恨誰,只是他很偶然地發現,當國際新聞又一次地播放耶路撒冷永遠沒有盡頭的戰鬥和苦難時,就像看球賽那樣,他內心深處隱隱偏向著以色列。 龍城的邀請就是在那個時候來臨的,儘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和那個遙遠的北方工業城市有什麼關係。在他意氣風發的大學時代,某個暑假,他曾經跟著系主任去龍城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不知道,那位講話帶著很濃重的,說不上來是哪裡方言口音的老院長,一直記得他。他會在那個差強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輕人羡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遷的機會。 也許還有比「最重要」更為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他沒得選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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