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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也根本無意偽裝溫情,只是將利弊攤開來講,由她們選擇。這件事對他而言,如同工作一樣,要一絲不亂,順利圓滿。

  艾玉棠已經心動。因為丈夫的病,她耽了一年半的時間,失去所有朋友,樂趣,愛好。她確實希望重建自己的生活樂趣。不管雷再暉是出於什麼目的,但目前的安排實在是仁至義盡。

  她甚至這樣說服自己,這也算是她和女兒被雷再暉給「趕走」了一次,兩下扯平,互不相欠,再不必做一隻驚弓之鳥:「……能適應嗎?」

  雷暖容眉頭皺得非常難看:「哥哥,你去不去?」

  「那都是時間會停止的地方。」雷再暉不理她,對艾玉棠道,「我建議去氣候宜人的英語地區,如蒙特利半島。一方面暖容可以為你擔任翻譯,方便融入當地人群,一方面當地有所語言學院,很適合暖容進修。」

  話說到這裡,已經漸入佳境。沉吟中的艾玉棠眼睛亮起來。她實在想將時間追回。她只有五十三歲,身體康健,至少還有二十年可活,為什麼要留在傷心地?慟思傷身。還有暖容,她在語言方面有天分,就此埋沒實在可惜。而且,她留在這裡胡鬧,遲早耗盡雷再暉的耐心。

  思來想去,雷再暉的提議竟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好。我和暖容一起去蒙特利。越快越好。」

  雷暖容見母親滿口答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竟如同野狼一般嚎叫起來:「媽媽,你不能代替我答應!雷再暉!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將我流放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雷再暉這時才望向她,眼中有回山倒海的力量。

  「對。」

  他如此爽快承認,雷暖容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震傻了——一直以來他不過是採取綏靖政策,令她放鬆警惕:「你在葬禮上對我那麼好,又買下鎮紙送給我,是假的,假的,都是哄我!」

  「那不是假的。」雷再暉咳嗽一聲,「你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你的正當要求,我都會儘量滿足。那只鎮紙,便是我送給你的嫁妝之一。」

  他望向她的眼神一點感情也沒有——他只承認她是雷志恒的女兒,不承認她是雷再暉的妹妹。

  雷暖容指向坐在一邊擦鼻子的鐘有初:「只要我一觸犯了這個小斜眼兒,你便要鎮壓我!」

  雷再暉立刻厲聲回答:「對!」

  這比昨天撣她一下更令人難受——她不得不正面認識到雷再暉和鐘有初之間,絕容不下她搗亂。

  雷暖容蒼白著臉搖搖欲墜:「媽媽!」

  艾玉棠生怕她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惹怒了雷再暉,將一切安排收回,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暖容,媽媽昨天對你說的話忘記了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換個環境……」

  「我不去!我要留在哥哥身邊!」雷暖容直著嗓子大喊。

  雷再暉既然說得出,也預料到了雷暖容會反彈。他沒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只是用強大的氣勢壓制住,其餘的交給艾玉棠處理:「如果你堅持留下來,也絕不可能靠近我!」

  鐘有初被雷再暉話語中的無情震撼住了。艾玉棠和雷暖容這對母女在剛剛失去依靠的關口,雷再暉並沒有吝嗇金錢,可是卻沒有給她們一絲溫情。

  雷暖容開始哭鬧,摔打,撒潑,艾玉棠見她沒有騷擾雷鐘兩人的動作,只是在發洩不忿,憤懣的情緒,便也不十分勸阻,只注意著別傷到女兒。

  她已經立定心腸要離開格陵,不惜押著女兒上飛機:「這裡你們不用管了,我來做她的工作。」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千里之外,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你是你,我是我,將來不會改變,也不會增進。」雷再暉牽著鐘有初起身離開,「我不認為你現在能想通,可是如果你想不通,就連雷志恒的女兒也不配做。」

  兩處別離

  兩人下樓來,還隱隱聽得見雷暖容的哭聲,和雷志恒去世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不知哪層樓的新生兒也發出啼聲,這相互呼應的痛哭令鐘有初停頓了一拍。

  她曾像雷暖容這樣,一前一後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那種空蕩無依的恐懼並不會因為人性好壞,年齡大小而有輕重差別。

  雷再暉發覺不妥,扶著她的肩膀問道:「不舒服?還是累了?」

  聽得他聲音中亦有倦意,鐘有初木然回答:「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累。只是覺得很亂——為什麼母親不像母親,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

  其實雷再暉現在的心情也好不到那裡去。如果有可能,他並不是不願意和雷家母女一起生活。但他決不能允許一件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雷暖容心懷不切實際的妄想,因此他能夠教導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否定她,離開她。

  他說的句句在理。雷暖容不許他列席自己的青春期,現在又硬要將他拉入自己的人生軌跡。她的收放自如,她的隨心所欲,總以其他人的犧牲退讓為代價。

  只是鐘有初已經開始怕這無情雷霆,有一天也會落在自己頭上。

  「我們回去吧。永貞該來接我了。」

  雷再暉眼神一黯,手自她肩膀滑下。她手指冰涼,放在他的手心裡白白瘦瘦的一把。

  格陵與雲澤之間的距離是兩百一十三公里,換算成車速是兩個小時,換算成心速不過是一念之間。

  但他就是自私地,惡劣地,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曾約你一月三號的下午五點鐘見面。然後帶你去吃飯。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

  他將腕表伸到她面前:「現在是五點整。我帶你去。」

  格陵大北門有一條東西方向的百米街道。在這條街道上居住著幾十名商販,做的是速食飯盒,奶茶瓜果,影碟網遊,房間出租的生意。所有格陵大的學子都知道,這就是油膩膩,髒兮兮,灰撲撲,活潑潑的魚米村。

  在魚米村的村口,有一棟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做過網吧,做過服裝,熱鬧過,也冷清過,但從沒有長久過。就在人人都說它風水不好的時候,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新學期伊始,這棟小樓的一樓掛出了「一席之地」的牌子,開始做餐館,主打是奔放而淳樸的土家菜。

  這是條優勝劣汰的街,從來不乏熱鍋快炒。學生是最隨和,也是最挑剔的;是最小氣,也是最瀟灑的。他們可以花五塊錢吃一份油厚鹽重的炒飯就算數,也可以八大碗七小碟,一打一打的啤酒搬上來。「一席之地」的食物在豐儉由人之外還做到了新鮮衛生,風味獨特。

  二樓的瑜伽館未到學期末便匆匆結業,被「一席之地」的老闆租下,隔成兩大四小六個包間。「一席之地」真正地在魚米村有了一席之地。它門面雖小,勝在乾淨整潔,鐘有初摸了一下功能表和桌面,並沒有一般小館子的那種油膩感——單單是衛生這一項,在魚米村眾多的飯館中就已經鶴立雞群。

  鐘有初和雷再暉去的比較早,作為主要消費群體的學生們還沒有下課,所以坐進了二樓帶窗的包間。等他們點的菜陸續上來時,門口便開始有學生等候,排成一條蜿蜿蜒蜒的隊伍。

  還要等位,可見口碑做的不錯。鐘有初視線所及,正坐著一對穿情侶裝的學生。女生手裡拿著兩杯服務員贈送的奶茶,不停地在男朋友身上拱來拱去。那男生正在玩手機遊戲,被撞的煩了,不耐地抬起頭來:「喂!豬都被你撞歪了!……不是,是鳥都被你撞飛了……不是,你幹什麼呀!」

  「剛才打球出了一身汗——人家好像感冒了。」那女生嬌怯怯地說。

  「我今天沒帶白癡藥。」

  「你摸麼,你摸麼。」她要男朋友摸她額頭,他卻乾脆俐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左胸:「滿意不?」

  然後嬌怯怯的女生就沉默著爆發了:「你媽的……」

  她還沒罵完,男生便一把將她摟過來,親一口她的額頭:「沒燒。別鬧。」

  剛要吵起來,又好的如膠似漆。鐘有初出神地看完了,又將視線轉向對面正在接電話的雷再暉。掛上電話,他開始記下一些資訊。

  突然有一束直勾勾的目光射來,他一抬頭,是鐘有初凝視著他手中的記事簿。

  她凝視的時候,眼睛斜得比較厲害,元神已經不知道出竅到哪裡去了。

  「好奇?」他將記事簿遞過來。

  那上面一行行寫著他的工作安排和資訊收集,大部分是英文速記。鐘有初隻學過中文速記,翻了幾頁,大腦已經被滌蕩得十分混亂,好不容易有四個認識的字「繆鐘聯姻」,又疑心不是中文,於是指給雷再暉看:「這是什麼字?」

  那是雷志恒生前行動不便,便安排兒子去準備禮金:「雲澤稀土的繆盛夏你認識嗎?」

  「認識。」她沒有想過在雷再暉面前說謊。

  「他與格陵有色的鐘家女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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