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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她稍微安了心,又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靠近的臉還是熟悉的模樣,但一雙眼底是同色的黑沉,大概是燈光問題。雷再暉見她眼皮忽閃忽閃,因發燒而粼粼生波的一對瞳仁,直往他臉上掃來掃去,令人又愛又憐。

  他合上她的眼皮,可她的眼珠還在他手心底下骨溜溜地轉。

  「有初。聽話。」

  退燒物品很快送來。她燒到三十九度三,雷再暉喂她吃下退燒藥,又去準備冰袋:「有初,我要把冰袋放到主動脈上,這樣退燒有效。」

  自葉月賓死後,再沒有人這樣溫柔地,低聲地喚鐘有初的名字,一聲聲,一聲聲,好像能感受到雲澤的湖水,家裡的燈光。同事們總是連名帶姓喊她;利永貞和何蓉總是中氣十足地叫她;鐘汝意根本不和她說話。

  她嗯了一聲。不一會兒一包冰涼的毛巾塞進她的頸窩。她用雙手緊緊抓著冰袋,去蹭燒得發燙的臉頰,舒服得直歎氣。

  雷再暉又把被子卷起來,想把另外一包冰袋放在她的股動脈處。

  鐘有初的腿弓著,側到一邊;首先映入雷再暉眼簾的是那個年少輕狂的紋身,燈光昏暗,他原以為是胎記一類的斑痕,再一看,便隱隱能看出槍與玫瑰的輪廓。

  身上一輕,鐘有初眉頭就皺了起來,不安地彈著腳趾。等雷再暉的手碰到她的大腿內側時,記憶深處的,和紋身一樣永遠洗不掉的,不堪回首的觸感突然爆發,席捲全身。

  她激烈地蜷起,像一隻沒有刺的刺蝟,直縮到床頭去,一雙眼睛睜得極大,卻是空白的,沒有任何焦距。

  「有初。」雷再暉不知她何以這麼大的反應。他的動作親密卻又正常,唐突卻又坦蕩。可還沒等解釋,鐘有初突然一把掃開他,翻身下床,奔了出去。

  門並沒有鎖,她只是一轉那把手,門就開了。夢中永遠打不開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逃吧,有初。

  她赤腳踩在陷至腳踝的地毯上,沒跑出多遠僵直感便從雙腳一直伸上來,侵入四肢百骸,站成一座雕像。

  不是。不是那扇門,不是這幅地毯,不是這條走廊。

  荒唐透頂,無力回天。

  一張毛毯輕輕覆到她身上去。走廊上的燈很亮,鐘有初望見那雙眼睛是令人安寧的棕與藍,大地與海水的顏色。她平靜下來,重又陷入高燒的眩迷中。

  雷再暉把病人裹好,抱回去。整個晚上,他一直陪在鐘有初床邊,隔一段時間便為她換一條毛巾。

  朦朧間,小斜眼兒突然呢喃:「媽媽,可不可以吃橘子?只吃半個。」

  她總記得葉月賓什麼也不許她多吃。過了一會兒,她便聞到橘子剝開時那特有的帶著澀味的果香,有冰冰甜甜的橘子瓣遞到嘴邊來,她吃了一瓣又一瓣。

  這樣折騰,第二天體溫竟退回到三十七度半。雷再暉出門前拿粥來給鐘有初,她捧著昨天晚上剝下來的橘子皮在鼻下輕輕地嗅,突然無限惆悵與渴望地說了一句:「我想回家。」

  是啊,她是有家的。家裡還有父親和小姨等她回去。而他的家,不過是世界各地的賓館。他不能把她強留在這個冰冷的,毫無生氣,毫無溫情的房間裡。

  但是即使她在生病,在思鄉,他想將她留下來,久一點,再久一點的念頭一直沒有變過。

  「休息一會兒,等我回來再說。」

  他的琉璃

  雷志恒在郊外租了一間倉庫,改造成琉璃工作室,保存所有藏品。雷再暉小時候來過這裡,但沒有料到變化巨大。所有窗戶均被封死,雷志恒甚至不允許一絲陽光窺探他的寶貝。

  按下開關,藏在各處的射燈一起亮起,映著滿架的琉璃,一枚枚,一排排,一列列,斑駁的色彩在封閉的空間內流淌著。

  目錄冊中除了雷暖容指定要的鎮紙之外,還有一副更珍貴的琉璃畫,與原作同樣大小的《鳶尾花》。

  那琉璃板僅有十分之一寸厚,平整如鏡,所有的顏色細膩凝重,沉沉地朝雷再暉眼內簇來。他見過梵古的原畫掛在紐約某一處的辦公室內,便知道這一副琉璃板無論圖案,顏色都極難得,其價值可算是其餘藏品之和。

  鴛鴦眼並沒有多猶豫,手一松,琉璃板跌落,摔成一地齏粉,再也看不出原來的風貌,只是玻璃渣。

  人生得有多麼的蒼白,才會這麼多的色彩都填不滿。雷志恒自第一次看到琉璃那令人迷亂的顏色,便生出了許多譫妄,趕都趕不走。

  可雷再暉卻一點興趣也無。他即刻開始安排將所有琉璃分批送走,然後結束租約。

  他心裡放不下的是,鐘有初一個人呆在賓館裡,有沒有吃藥,有沒有喝水,有沒有吃飯。

  等辦完事,風塵僕僕地回去,鐘有初雖然吃了藥,喝了水,但臉色又有些燙紅。

  更重要的是,她又苦兮兮說了一次:「我要回家。」留在此地,不是了局。

  雷再暉只是看著她,將從倉庫中取出的琉璃鎮紙放在桌面上,隨意地朝她滾過去。鐘有初接住,將臉頰貼在上面,那涼意直沁到血肉裡面。

  「喜歡?」

  鐘有初早已過了見到美好東西非要佔有的年紀,於是搖頭:「我家的陽臺上,可以看見很美很美的晚霞,比它美得多。」

  還是要走。

  「你現在最好不要顛簸。」

  「上午永貞打電話來,她七點交班之後會來接我。」不知道是什麼那樣好笑,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和她的芳鄰一起。」

  她想起利永貞和封雅頌這一對冤家,便禁不住地要笑。可是再一看雷再暉的臉色,就笑不出來了,有些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其實我已經不燒了,真的。」

  「這樣不准。」他俯身靠向鐘有初,托著她的頭髮,額頭貼上來,「要這樣。」

  他額頭溫熱,雙眼微闔,鐘有初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的睫毛一根根在眼窩裡投下的黑影,溫柔得令人心醉。她想起在葬禮上替他剪下衣角的那一刻,他也是這樣貼著她的額頭,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她又覺得無臉人其實很寂寞,孤零零活在夢境裡,只有等她做夢的時候,才能嚇她一跳,然後又回到那無窮無盡的等待與寂寞中。

  一瞬間,鐘有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想湊上去親親無臉人。

  但雷再暉突然睜開眼睛,她趕緊別過臉,假意摩挲著頸間的琉璃。

  「如果回雲澤你能開心一些的話——就回去吧。」

  他做決定從來都是雷厲風行,一往直前,絕不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如已經下定決心將雷家母女儘快送走,便著手安排所有細節。但鐘有初呢?他不想將她送回雲澤,又心疼她思鄉情切。他知道自己不方便將鐘有初帶在身邊,擔心她身體不適——他不知道這便是雷志恒對待他那些琉璃的態度。

  他和父親不同,在分離之前,他想將自己的琉璃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艾玉棠顯然是沒有料到變相的驅逐令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從雷再暉口中發佈出來。震驚之餘只能機械重複他的話:「出去?去哪裡?」

  雷再暉說出七八個地名。有美國鄉村,英倫城市,也有歐洲小鎮,古堡勝地,風景如畫,美不勝收。這些地方全都有他因工作而認識的朋友,隨時能迎接雷家母女去住個一年半載。更重要的是,雷家母女就此可以不再過問格陵的一切人與事。

  原來不是要將她們驅逐到天涯海角,窮鄉僻壤,雨林瘴地,而是去過比現在逍遙快活的日子。艾玉棠寬慰之餘心知肚明,他的提議並非靈機一現,只怕在雷志恒生前就已經開始計畫。但無論雷再暉此舉意圖如何——她從來要的不是養子的敬愛,而是更實惠的衣食無憂:「去那些地方?我負擔不起。」

  「一應衣食住行,我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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