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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媽媽,你在看什麼?」雷暖容來到艾玉棠身邊,循著母親的視線望下去,只看到這出默劇的結局。

  風大雨斜,傘面如殘荷般卷起,脫手,露出傘下兩人,被澆得如同落湯雞一般,偎在一起,肩膀雙雙塌掉,可見是在相對而泣。

  看著這一幕,艾玉棠失色喃喃:「原來……原來她也有自己的傷心事。」

  「那是誰?是哥哥嗎?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跪在他身邊,陪他哭!」

  「他不稀罕!」艾玉棠拉住欲沖下樓去的女兒,「你還不懂嗎?如果他需要你和我的安慰,就不會一直強忍著痛苦,一滴眼淚都不落。」

  「我不管!」雷暖容又跳又叫,「哥哥太久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根本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

  「他怎麼不知道?一生一死,一去一來,一愛一恨,他心內澄明!」

  「他知道為什麼不理我?」

  「因為你根本不是愛他,你是要霸佔他!」

  艾玉棠的當頭棒喝震住了雷暖容。霸佔?她只是希望哥哥留在自己身邊,為什麼要說的那樣難聽?為什麼要中傷她對哥哥的感情?為什麼連媽媽都變得這麼嚴厲?難道真是她錯了?

  母獸總有護雛本能,所以之前艾玉棠對雷暖容的教育從來是都是婉轉而溫柔,根本壓制不住她激烈的情緒。只有雷再暉直截了當地對雷暖容說過要讓她嘗到否定和沮喪的滋味。

  現在艾玉棠的態度也變得強硬,又或者是葬禮上的痛哭使她的淚腺滑了絲。這一句話竟令雷暖容眼淚奪眶而出,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她心底感覺到了害怕。

  她怕,她怕如果獨自去挑戰這世界,將會有更多的人對她說不:「如果爸爸還在就好了……」

  感到雷暖容狂躁的心情已經萎靡下去,艾玉棠摸著女兒的頭髮,如同她小時候一般淳淳誘導:「暖容,還記得媽媽對你說過的嗎?失去了親情,總會有友情,愛情來代替。你的時間還很多,你的世界還很廣闊。你總會遇到其他人,其他事。」

  槍與玫瑰

  翌日下午,天公放晴,雷再暉將雷暖容點名要的鎮紙帶來。那鎮紙有小孩頭顱大小,晶瑩剔透,這並不算難得,難得的是,內裡鎖著紅色絲縷,狀若火紋,纏繞成貔貅的模樣。這種技術失傳已久,雷暖容倒是好眼力,挑中了藏品中最有價值的一件。

  艾玉棠看著那琉璃鎮紙,不由得苦笑道:「這就是你們父親的命根子。他一生的寄託,全在這上面。」

  她裝作不知雨中發生的事情,只說昨天雨太大,兩人怎麼都不小心染上風寒,轉身去廚房煮了姜湯出來:「趁熱喝。」

  雷再暉將一本存摺交給養母。艾玉棠知道帛金收了不少,但並不知竟有七位數。雷暖容更是大喜:「媽媽,我們又有錢了!」

  艾玉棠只覺得那存摺有千斤重。她本來與丈夫的親戚同事便沒有什麼來往,丈夫的一場病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如今卻承了這麼大的情:「你不懂,這都是人情債,將來要加倍還。」

  雷暖容立刻沉下臉來:「什麼?加倍還?憑什麼!」

  鐘有初覺得她這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倒還像個正常人,於是搭了一句:「因為通貨膨脹一直在發生呀。」

  雖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雷暖容還是瞪了她一眼。

  鐘有初不以為然地托著腮,微笑地望著她,微微的斜視讓她的眼神平添了一份戲謔和嬌憨。

  之前在葬禮上鐘有初恪守禮儀,一絲笑容也沒有露過。電光火石間雷暖容猛想起鐘晴曾飾演過的一個討喜角色,無論順境,逆境,富貴,貧窮,便是這樣笑,笑得如同天光初霽,如同大地回春。

  就連一貫以挑剔目光審視鐘有初的艾玉棠也不得不承認,她才當得起「暖容」兩個字。

  這「暖容」竟開始融解雷暖容對鐘有初的敵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隨她而笑——但她立刻將那笑容壓制下去,板起臉來。

  「我來還。弔唁名單在我這裡。 」雷再暉道,「這筆錢你們留著自己用。」

  「你?」

  艾玉棠不是不相信雷再暉的經濟能力。雷志恒生前與雷再暉閒聊時她也聽懂了一鱗半爪。知道這位十八歲離家的養子甚是出息,三十出頭便已成為聲名遐邇的專業人士,收入頗豐。

  只是雷志恒已逝,她和女兒憑什麼一再承受他的恩惠?即使是雷志恒托孤,她並不會忘記當年將他趕出去的事實。難道他是要感謝她們的惡舉,反而成就了今天的事業?

  艾玉棠想拒絕,可又不捨得拒絕。她愧對養子,但心底又渴望他能代替她們母女倆承擔這一切——要知道雷暖容更是深恨與人應酬,她和大多數人都談不來。

  「這些人不是老雷的親戚,就是同事。雖然和他們不常來往,但我和暖容既然在,還是免不了要交際。」

  鐘有初並沒有專心聽他們說話。她來之前喝了感冒藥,坐在雷再暉身邊,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有些渴睡。

  「那就離開格陵,出去散散心。」雷再暉對艾玉棠道。

  艾玉棠其實從來都非常介意雷再暉的鴛鴦眼,藍色的那只,好像海水灌了進去一樣。雷再暉小的時候,她便總覺得那眼睛雖然清澈卻看不見底,倒是把你一看,便看穿了,太冷靜太透徹,令她焦慮。

  他一走,家中再也沒有那雙奇異的鴛鴦眼,她不知道輕鬆了多少。

  這次他回來照顧病重的父親,母子總免不了會正面遇到,但從艾玉棠心虛的眼角瞄過去,雖然還是同樣一雙鴛鴦眼,雷再暉的眼神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情緒。她以為是丈夫的病令他憂心,又或者他已經變成了一名凡人。

  直到鐘有初出現,她才在雷再暉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溫柔,每次兩人一起出現在病房裡,他的眼神總是溫柔地蕩漾在鐘有初周圍。那是戀人常有的眼神,她也並不在意。

  而現在雷再暉的眼神中挾裹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壓倒一切的氣勢,朝她和雷暖容射來。

  從始至終,局面都在他掌控中。她坐在這裡,根本不是在與他討論,而是在聽他安排。她不懂他的職業,不懂什麼叫做企業諮詢師。此時她明白了,能讓一家企業起死回生的人,眼神怎麼可能沒有力量,沒有情緒。

  鐘有初也打了個激靈,睡意全散。她沒有想到雷再暉能這樣毅然決然地將雷家母女送出國去。

  昨天明明兩個人都淋了雨,回到賓館一直發燒的卻只有她。她在客床上翻來覆去,腦袋昏昏沉沉,就是睡不著。

  恍惚間葉月賓簌簌爬上床來,對她說:「好女兒,你放在我骨灰中的那片衣角已經朽了。」

  又陰惻惻地問:「我們的秘密,朽了沒有?」

  鐘有初眉頭打結,滿臉冷汗,大聲呻吟;前塵往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她腦中不斷攪動。哢噠一聲,門外的光亮直透進眼皮裡來,一隻手擱在她的額頭上:「有初,你在發燒。」

  是雷再暉。她聽見他拿起床頭電話,叫總務送體溫計,退燒藥和冰袋上來。

  她撐開眼皮,看見雷再暉已經將外套拿來:「有初,穿上衣服。我們去醫院。」

  他是慣了發號施令的人,那語氣不容拒絕。但鐘有初內心矛盾,柔腸百結:「不去行不行?去醫院總會死人。我只要出出汗就好了。」

  病人眼神驚懼,臉色潮紅,語氣可憐。雷再暉明知道不該慣著她,卻又不忍迫她,於是拿了枕頭來替她墊高腦袋,探了探她的頸窩,將洇濕的發縷撥開:「閉上眼睛,養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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