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捧玫瑰灰 | 上頁 下頁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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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斷然無法跟想像中的他聯繫在一起。離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潦倒的病人,可如今,呵,我忍不住在內心發出一聲驚歎,這才是夢想中的謝家哥哥。是的,眼前的謝道年,足以滿足所有耽於愛情的女性關於男人的幻想。事業有成,不失倜儻。那多年沉溺於病榻的記憶,當真在如今的他身上尋不到絲毫陰影。我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問問他,如何才能,再世為人? 我知道,在這衣香鬢影的場合,周圍已有目光在我與他之間巡視,充滿好奇與揣測。終於,他還是走了過來,沖我舉了舉酒杯,我笑了,「好久不見。」 「在美國過得可還好?」一切既往地謙謙有禮,仿若我與他真真只是多年未見的故人。 「還行,你呢?」我總不能在他的面前失了尊嚴,戴上面具,嫣然一笑。 「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 「回來過春節,元宵過了就走。在美國住習慣了,一回來便覺得冷。長安的冬天,我竟然有些不習慣了。」 他轉過頭來看看我,突然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邁阿密陽光充沛,是個好地方。」 是啊,邁阿密不會有這麼陰冷潮濕的天氣,不會有這麼鋪天蓋地地大雪,不會有一顆永遠不會被我融化的心,更不會有眼淚。 那一刻,我終於釋然。 我跟他,在相交的命運裡,不過是棋局上兩顆黑白二子,與生俱來的命運讓我們相逢,是我領錯了意,會錯了情,是我妄圖去造次命運,所以才會嗔怪癡迷。等到命運突起,我才恍然,其實我與他,都是身不由已。我從他的眼裡讀到了過眼雲煙,是的,他早已放下,早憶涅槃重生,縱然我再舊事重提,也只徒增笑話而已,未必自討沒趣。 從今往後,何思嘉依然是何思嘉,是堂堂何行長的千金,前塵已廢,我自有自己的路要繼續前行。 上飛機的時候,我突然沒來由地想哭,不知道是在哀傷離別,還是在祭奠逝去的歲月,是的,我把眼淚都留在長安。到了彼岸他鄉,在那片綿延海岸的陽光沙灘的城市裡,我再也不需要眼淚。 番外二:若要辜負,便來辜負 你為什麼一定要離那麼遠? 因為你的幸福證明了我的失敗。 兩個少女,一個生在波蘭,一個生在法國,同樣的樣貌,同樣的年齡,她們也有一樣的名字:薇羅尼卡。他們都那樣喜歡音樂,嗓音甜美。波蘭的薇羅尼卡非常喜歡唱歌,唱高音特別出眾。她覺得自己並不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想到一天她真的遇到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孩,可是她自己卻在一次表演中心臟病發暴斃在舞臺上。此時身在法國的薇羅尼卡正沉醉在與男友的歡愉中,突然她覺得特別的空虛難過。此後她的生活中便常常響起一段極其哀怨的曲子,她愛上了一個兒童讀物作家。一次與男友聊天的過程中,她發現了在波蘭拍的照片中,出現了一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女子,此時她才深深相信,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存在。 這是我常常看的一部電影,有人叫它《薇羅尼卡》,更多的人喜歡叫它《兩生花》,兩生花,花開兩朵,同莖同蕊,可卻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是誰說的?殊途就能同歸? 一旦殊途,便是咫尺天涯,相逢不知歸路。 但我還是熱愛她,兩生花。我看著它,才能記起,原來,我還有一位姐姐的。 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一個病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沒有人知道我自殺過幾次,更沒有人能數清楚我身上的傷痕,但我只是記得,每一夜我醒來,然後憎恨天明。 是啊,這日子長啊,長啊,居然到不了盡頭。 不,我不是一個行將暮年的老嫗,我還很年輕,是的,他們說的,正值青春。 可,我是什麼時候老去的呢? 八歲?十歲?十四歲? 時間太過久遠,我意記不分明瞭。 其實故事的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假若不曾得到,便不會有怨懟,不會有嗔怒,不會有悲喜,可,老天,你為什麼要讓我得到? 故事的一開始,是有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姐妹,她們的爸爸媽媽都很愛他們。他們一起生活在美麗的城市森林裡。童話般的開局。 故事裡的那個姐姐啊,宛若安琪兒,從小到大,她都是視線和燈光的聚焦點。她比妹妹愛笑,一笑就會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然後大人們就喜歡摸著她的酒窩,笑嘻嘻地說:「嘉嘉啊,給阿姨跳個舞吧!」 她也不怯生,跟她妹妹真是不一樣,這個時候,她的妹妹早就躲進房間裡去了。 甚至都不需要音樂,她拿著母親的一塊紗巾,就在客廳裡舞了起來,她像一隻花蝴蝶一樣的旋轉著旋轉著,一路都是她銀鈴的笑聲。她還那麼小,像精靈一樣,她的妹妹從門縫裡看著她,臉就這麼紅了,是的,她以後會跟她的姐姐一樣,宛若精靈。 她就是這麼跟在這個精靈般的姐姐後面,她的母親說:「要像姐姐那樣,如何如何」她的父親說:「你怎麼不學學你的姐姐。」 她總是這樣的低著頭,然後她的那位姐姐突然轉過身朝她做了一個鬼臉,她又悄悄地笑了,那是兩生花之間才有的秘密。外人,怎麼可能知曉? 是的,在很多個她獨自哭著睡去的夜晚,她總是回想起這樣的片段,溫暖的,卻又有些紮心,然後在心裡默默地問:「是不是我不夠姐姐好看,不夠姐姐聽話,才會送來這裡呢?」 她很想聽見天邊傳來一個聲音,或者沖她搖搖頭,但沒有。 天長地久,她終於自己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這道投問。 她跟她,從來不是什麼兩生花。她不過只是花莖旁多餘的那一片綠葉而已。 再後來,這片綠葉飄到了地底,就成了卑賤的小草,只能去仰望,上揚,上揚,卻怎麼也夠不到那朵花的高度。 她應該是與眾不同的,誰能比她幸運呢?竟然會有兩對父親。 她應該慶倖的,因為這樣,她就能得到多一份父母之愛。難道不是這樣麼? 她永遠都記得,她被帶到一個中年女子的面前,她的父親,哦,不,他的前父親對她說:「琳琳,快叫媽媽。」 「爸爸,不是該叫大伯嬸嗎?」 她的父親神情有些尷尬,卻跟她說,「想不想讓大伯嬸當琳琳的媽媽呢?」 她直覺地搖頭,可看見父親嚴厲的眼神,又低下了頭。 「好啦,還是小孩子,以後再慢慢教也一樣。」那個叫大伯嬸的女人親切地把她攬到懷裡,又親又啃。 她的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味道,說不出的難聞,像是陳舊的棉絮舊未見到陽光,又好像角落裡的灰塵日積月累後發酵而成的味道。她想推開她,卻始終沒有成功,這時她才發現,這是截然不同于母親的一雙手,手指粗大而且佈滿了老繭,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可她卻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年幼的她何曾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過,破舊的廠區宿舍,她睡在的原來是陽臺封起來的小隔間裡,而這位突然升級成她媽媽的女人卻讓她對母親這個詞有了別樣的理解。 「快起來吃飯了,都什麼時候了,是不是每次都要我叫你才起來啊?這麼大的人了,居然也不知道做做家務,你以前的爸媽是怎麼教你的?一點規矩都沒有……」 她何曾遭遇過這樣猶如疾風驟雨般的呵斥?而她的大伯,哦,不,她的爸爸卻坐在飯桌前翻看著今天的報紙,對正在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又或者早已司空見慣。 而這,絕對不是結束,她的人生不過只是一個開始。而之前的八年,上帝很殘忍地將所有的幸福都重新歸零。 此後的歲月成為一種禁忌,我不能回想,不,不能。 那個懵懂的小女孩,卻在一個星期之後,獨自走出了家門。她當然要走,卻不知道走向何方。 一直走,深夜的時候,她蹲在一望無垠的田野裡,看著越走越偏僻的小道,茫然地不知該去向何方,她在陌生的曠野裡呼喊,「爸爸,媽媽,姐姐……」漸漸地喊聲裡就有了哭意。就是在那樣一個夜晚,她在一個能聞到早熟的稻香的田野之間,終於驚覺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她被遺棄了! 再後來,她的養父母找到了她,不由分說便是一頓打。 一開始,她本能地哭出聲來,可訓斥的聲音卻讓她自覺地閉上了嘴角。 「孩子那麼小,才剛來,認生是正常的,你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大伯在旁邊阻止,可大伯嬸的怒氣卻升騰地越發熾烈:「小孩子不打不成氣,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弟弟教出來的孩子,還有沒點規矩的?小女娃娃,居然還會跑了!你跑啊,你跑啊,看你能跑多遠!你還想著你爸媽呢?他們不要你了,他們讓你跟著我呢,平時悶聲不吭,連個人都不會叫,說啊,想跑去哪裡啊?……」 她的嘴巴沒有停歇,手上也沒有停歇,藤條已經打斷了,但她又拿出了苕帚,是的,她覺得孩子不打不成氣,一開始就要斷了念想,否則怎麼養得家? 後來她累了,她也累了,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才敢輕呼出聲,原來唇角已經被自己咬得發青發紫了。 她學會了沉默,她也學會了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叫他們爸爸媽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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