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捧玫瑰灰 | 上頁 下頁
九六


  那真是出盡百寶的年月,我享受著別的男同學投遞過來的灼熱眼光,心思卻飄到他的身上,只是訴求他的眼神裡是否能有片刻波瀾起伏?然而,這樣的試探得到的答案只會讓人沮喪。

  我大刺刺地跑到他的班上,對著所有人宣告我的存在,以謝道年的偏旁的一種存在。我以為他會動怒,卻發現了他的不置可否。再後來,我開始收買人心,堅壁清野,拿著旁人寫給他的情書,找到當事人,一陣伶牙俐齒的數落,尖刻地好似一個羨妒的小婦人。我滿以為他會在意,卻發現了他不知是全不知情,還是感謝我幫他掃清障礙?

  是的,就是這樣,我在這一悲一喜裡乍暖還寒,事情就是這樣,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包括我。但,至少,我該是那一個離他最近的那位女子。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真到他要奔赴美國的前夕,我才鼓起勇氣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那一夜,夜涼如水,我竟覺得有點壯士般的悲涼,仿若他是宛若天上的神祇。一句話便可讓我上天堂或入地獄。

  其實,我真應該記得,他說「好」的時候,眼神裡並沒有悲喜。而我卻因為他那這一個字激動莫名。

  真的是愚蠢不堪的年月,直到過去了若干年,我才發現,雖然我與他的糾葛如此漫長,漫長到覆蓋了我與他的整個盛夏光年,其實,他對我,僅僅只是兄妹情誼。那些情不自禁,那些波濤洶湧,那些欲罷不能,僅僅只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他,更像是一枚看客,陪著我演完自欺欺人,自以為是的這一齣戲。

  父親早已回到了長安,出身官家,這些利益傾軋,人際錯綜的事情,多少也能有所耳聞。我知道,我與他的婚事,不過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雖然在雙方家長口裡便成了青梅竹馬,鶼鰈情深。我真傻,一腔蠢血就那麼自以為是地為這一場政治婚姻披上了愛情的外紗。

  其實,我該知足的。看看周圍的那些男人,紈絝子弟能有幾分真情實意?見慣了這些逢場作戲的男人,越發珍惜遠在重洋的道年。

  是的,道年。謝家哥哥已經成為年紀時的記憶,如今,我終於可以以一個女人的身份這麼稱呼著他。

  我寫信給他,「道年,等你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們就結婚。」

  「道年,我想我們的婚禮,一定是整個長安市最轟動的婚禮。我要在那一天,做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道年,上個星期去你家看望你的父母。你父親說,不希望你從商,他說自古商人多離別,等你回來後,便接他的位置,就讓你在長安市好好發展,免得你滿世界亂跑,怕你辜負我。道年,我覺得你父親真是可愛之極。」

  「道年,還有一個星期,你就要回來了。聽說你父親拗不過你的心意,終於妥協了,安排你去銀行工作。雖然你不喜歡我關心你的工作,但作為你的未婚妻,我還想,長輩的決定終究是為了我們好,去銀行工作沒什麼不好,至少有我爸爸在那,不是嗎?」

  ……

  我常常回想起初始,假若這真是一場只關利益無關風月的聯姻,那麼這些字字句句真的只是一場幻覺嗎?還是真如他在勃然大怒時的口吐真言,我當真是一個心機頗深的女子,將上兵伐謀的那一套也使在了自己丈夫的身上。

  好吧,我不知如何辯解,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要承認自己的兵敗垂成,還是要硬著一口氣承受他的指責,與其將尊嚴讓人踏之如草芥,不如當一次烈士,打落牙齒和血吞。何思嘉的驕傲,我不肯承認,絕對不會承認,我捧著顆心端上前去,卻被別人一掌打翻在地。

  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爭?誰先受了,誰便輸得一敗塗地。

  然後便是那一次災難。是的,我無法掩飾我的驚詫,卻從他家裡人的眼神裡讀出了戒備和猜疑。

  那段時日,是我迄今為止都不想碰觸的記憶。

  我的父親在第一時間召我回家,一開始我以為他是真的關心病情,可是看見他皺緊的雙眉,我內心黯然,其實,再華麗的外衣也抵不過棋子的命運。官家子女,何來自由?更妄論愛情?

  「嘉嘉啊,我們可只有你怎麼一個女兒,你看你們才結婚沒多久,他要真癱瘓了,做父母的怎麼忍心讓你跟他在一起?」

  說起來真是情真意切,猶如當初他們在結婚當天的熱淚盈眶,然後祝福我這麼一個唯一的女兒喜得良人,從此白首不相離。

  母親開始有意沒意地叫我回家,總會有各種理由與藉口,看在旁人的眼裡,自然是我對謝道年的病不上心,我何思嘉就是一個從骨子裡都涼薄的人而已。

  父親對謝家動手腳的時候,我哭著求著,在他的書房裡哭得昏天黑地。父親卻猶如一夜蒼老,說出的話讓我震驚,「嘉嘉,你也以為父親這麼做,當真是個勢利小人?女婿一病,就連親家的面子也不給了?」

  「爸爸在這個位子上並不容易啊,什麼叫高處不勝寒?謝家在長安的勢力盤根錯節,這裡面的水有多深,連我都無法得知究竟。他父親還有兩年就要退下來了,你也知道他姐夫在做生意,做的什麼生意,我跟你都心知肚明,到時候他家敗了,收不了場,我倒沒什麼要緊,可你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倘若謝道年還能指望,這事情倒也不會糟糕到哪裡去,可嘉嘉,爸爸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爸爸不能擔著風險,眼睜睜地拖自己的女兒下水啊!」

  「爸爸,你的意思是說,他姐夫的貸款有貓膩?」

  父親擺了擺手,不想再說。但我已知這權力場上的糾葛,誰又能乾淨?

  我終於止住了眼淚。

  那一段時間,我內心天人交戰,卻宛若行屍走肉。我漸漸地不敢去直視他的雙眼,甚至不敢去感知他的沮喪無肋和絕望,一走進謝家的大門,我就被一種暮氣重重包圍。謝道年的病是一個禁忌,可我越發看清楚,這背後還預示著一顆明明枝繁葉茂的大樹正在風雨飄搖之間搖搖欲墜。呵!原來如此。

  我知道,我內心的天平已然傾斜,卻讓自己埋首沙堆,維持著早已分崩離析的太平。直到,直到我看到了那一疊列印出來的聊天記錄後,我才徹底地明白,何謂心死!

  我知道,這是父親在催促著我做出最後的決定,他知道的。

  我卻被那一字一句徹底涼透心扉。

  原來,他的那些隱秘心事,他的那些彷徨無肋,他的那些絕望,竟可以對著一個不知來路的陌生人傾訴,我,何思嘉,他的法定妻子,才真正成為了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場戲,自導自演,我終於肯承認,我從來就沒有進入到過謝道年的內心。任我日以繼夜地站在門口,砸響門環,他始終不肯透出一個縫隙。

  我們,不過是徒有其表的一對俗世夫妻而已。

  大難來臨,各自飛。

  離開長安的那年冬天,大雪下的特別大。那一個小女孩,竟然也叫嘉嘉。

  她就那麼站在醫院大門前,我知道,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根傷人的銀針,針尖塗滿毒液,針針見血。

  是啊,他竟然叫我來演這麼一場戲,在他眼裡,我可真是刻毒女人的不二人選。一定是那深宮裡心機重重的妒婦,傷人於無形。

  可是,我真的嫉妒了。我嫉妒的是他的用心。他那麼狠絕地將這個叫嘉嘉的女孩推開,用盡心思,甚至放棄維護家族的面子,妥協離婚。我知道,他做的有多堅決,定然有多用心。

  是的,那個我以為千年不化的冰山,那個滴水不穿的石頭人,竟然動情了!

  我不過是他的一把匕首,他拿著這把匕首穿過女孩的心臟,然後反手再給自己一刀。決絕如斯,當真是我印象中那個謙謙有禮的謝家哥哥嗎?

  我突然發現,其實我跟他,骨子裡竟是同樣的人。我縱然是輸了,輸在先用了心動了情,卻在最潦倒破敗處,也要維護自己可笑的驕傲與尊嚴。我寧願成為人們口中的薄情寡意之人,也不願端著顆心卑微地匍匐在地。假若他愛我,我放棄何家的一切又如何?可惜的是,我等不到答案,自然不肯再連自尊都贈與他人。

  原來,謝道年亦是如此。那位叫嘉嘉的女孩,是萬萬不能理解這樣的情感的。你知道嗎?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謝道年,寧願把你狠心推開,也不願意讓你看見他的脆弱與無助,即使是你願意。那是與生俱來的驕傲,是烙印在骨子裡的可笑的尊嚴,寧願我負人,不願人負我。謝道年,你終究也有怕的時候,你怕在對方的眼裡看到疼惜看到憐憫,對吧?所以,即使那淩遲之刑重之百倍地加諸在你身上,你也要毫不猶豫地推開她。寧願把你從來不曾遭遇過的純結愛情放在冰天雪地裡蹂躪,也要緊緊護住你那可笑的自尊。

  荒誕如現實,在我跟他糾纏不清了若干年之後,我卻在離開的那一瞬間,才徹底瞭解到了謝道年的內心。

  是不是,已經太遲了?

  邁阿密是一個陽光充沛的城市,這裡沒有大雪,所以我才能漸漸遺忘那些大雪紛飛的記憶。只是偶爾,還是聽來隻字片語。

  我以為,自己已經雲淡風輕。不是沒有旁人遞來玖瑰,我也會嫣然一笑,欣然笑納。可是笑完之後,內心空蕩。一方面,我多想這過往的二十多年如同真空一般消失,另一方面,我卻猶如貪婪的病人時刻沉溺于往事的幻覺。我總在不斷地假設,假設多年以後,如果相逢。

  兩年後的今天,我又一次回來了。當初的承諾,我想他不會計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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