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捧玫瑰灰 | 上頁 下頁
九八


  「爸,吃飯了。」

  「媽,菜摘回來了。」

  她的手在那一年的冬天,破開荒地長了凍瘡。當然,也並非沒有所得。她學會了站在板凳上炒菜,學會了跟著附近的鄰居去他們的自留地裡摘菜,學會了上街打醋打醬油,學會了掃地拖地洗衣服。

  她躺在冰冷潮濕的床上,手上的凍瘡又癢又痛,卻不敢開口。她突然很懷念江城家裡那張兒童床,雖然是跟姐姐在一個房間,但那,是多麼溫暖的房間啊。

  然後,她便聽說她的親生父母要來的消息。

  「要是你爸爸問你,在這裡住的好不好,你怎麼說?」

  「好。」她低著頭,這短短的大半年,她已過早成熟。

  「要是你爸爸問你,新的爸爸媽媽愛不愛你,你怎麼說?」

  「愛。」她依舊低著頭。

  「要是你爸爸問你,想不想跟他一起回去,你怎麼說?」

  「……」她沉默了,瞬間燃起希望,她突然抬起頭,眸子還在發光,卻觸及到大伯嬸陰冷的眼神,又瞬間冷了下去。

  「說啊,想不想?」她的聲音變得有些淒厲。

  「想!」她終於鼓起勇氣,吼出了心底的聲音。

  然後,她憤怒了。這半年多的乖巧不過只是假像,原來還是在幫外人做假衣裳,養不家的孩子,日後還能指望送終?她又一次舉起了手,可小小年紀的她卻第一次學會了反抗。

  她一個巴掌扇過去,轉身就從陽臺上拿起了晾衣杆,她竟學會了躲,學會了跑。

  她在後面追著打,越追越覺得怒火難抑,口裡也沒停歇。

  她罵什麼她已經不知道了,她慌不擇路地爬到了陽臺上,戰戰兢兢,渾身發抖,「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她竟學會了威脅,用性命威脅。

  她嚇住了,把晾衣杆一扔,坐在地上開始大哭,「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給別人養孩子,還要被冤枉啊,我命這麼那麼歹啊,都怪我這不爭氣的肚子啊……」

  她也在哭,卻死抓著欄杆不肯鬆手。

  然後便是街坊鄰居叫回了她的大伯。大伯走過去,一把把她抱下來,她還沒有在他的懷裡汲取到足夠的溫暖,卻被從地上一躍而起的大伯嬸一把拽過去。

  她把她拖進了房間,門在外面一反鎖。

  「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就什麼時候吃飯!」

  她只是趴在床上哭 ,哭累了,才覺得肚子傳來饑餓。但神情卻異常倔強。閉著眼神,眼淚又流了下來。

  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晚上,她的大伯把門打開了。

  「乖,快吃點東西。」他從懷裡拿出一碗剩飯,壓低著聲音說。

  原來,她的大伯也不過是個弱者。

  弱者還能幫弱者出頭嗎?

  在她的童年記憶裡,她的大伯嬸就是這樣一個比後母還要可怕的角色,只會用暴力用歇斯底里的哭喊來表達情感的人。

  直到我成年以後,那是多久了的事情了?

  我跟她的關係,卻一直猶如兩根截然不同卻僵結在一起的繩子,明明互相憎恨,可卻要用自己最堅韌的刺去傷害對方最柔軟的部分。當然,這已經是若干年以後的事情了,只有當我成了強者,才有資格,才會用這樣可憐又可悲的眼光去看待這樣一位暴戾的母親。

  我還記得,當我高中畢業之後,我在她的面前撕毀了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

  我看著她的眼神就這麼灰敗下去,變得沒有光澤,「你,你,,,,,,」她還沒有來得及舉起她那象徵著權威的手對我施與懲罰的時候,我的話語已經猶如匕首刺向她:「從今天起,我不會花你一分錢,明天我就搬出去住!我不會叫你一聲媽,這輩子,你別想從我嘴巴裡聽到這個字!絕不!」

  然後我大義淩然地關上了房門,雖然身體還在戰抖,但卻有股說不出的暢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終於用行動狠狠地打擊了那個烙印在我童年裡揮之不去猶如惡魔般的身影。

  然後,當天夜裡,我聽見了她的低泣,她的哭聲竟不如住往常那般高亢而又尖刺,猶如做戲般的嚎啕,竟是那種低沉的,從骨子裡泛出的悲哀。

  「真是冤孽啊,沒想到她那麼恨我。我只是想著讓她學好,別讓她親生父母拿話說,我們家裡環境是不如他們,但我們還是能教出個大學生的,我平時打她,是,打的凶了一點,但你不知道嗎?我就是這個性子啊,我們農村人管教孩子,哪個不是這樣打出來的。哎……真是,要是親生的,她會這麼恨我嗎?會用刀子樣的眼光看我嗎?……我真是造的什麼孽啊!自己生不出來娃娃,居然還要埋汰掉別人的孩子……」

  我的心,這麼多年恍然沒有溫度的心就這麼裂了一塊,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但第二天一早,我發現她已經把我所有的課本和衣服扔在了門外。

  「要走趕快走。以後我也沒有你這個女兒,走出去別說我認識你!」

  原來,心軟果真是可笑的。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從此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而那個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不,那不叫家,我想,我沒有再回頭的理由了。

  一開始,我是存著念想的。我去了江城。

  那個才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那個在黑暗裡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亮光。

  我的父母,哦,不,現在,我該叫他們叔叔,嬸嬸。

  他們的目光陌生而又應試,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吃驚和局促。

  然後我聽見父親去了臥室打電話,是的,他總要問個明白。

  我突然改了口:「只是想去外地打工,爸爸叫我來看看你們。」

  一場千里奔襲竟這樣無疾而終。

  我的母親,哦,不,我的嬸嬸,她還是用我記憶裡那種憐惜的眼神看著我,看著看著就泛起了淚光,那淚光裡不是愛,又或者不只是愛,更多的竟是愧疚。

  哈!我的母親,她虧欠了我。可為什麼,我卻會覺得受傷,會覺得心裡生硬的疼。

  我突然不習慣她這樣的溫情,竟想起了那位說話粗聲粗氣的大伯嬸,她不會用這樣含義複雜的眼神看著我。但我卻發現,我竟不喜歡這位依然說話客氣舉止陌生眼神裡充滿內疚的母親了。

  我害怕,是的,前所未有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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