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戀君已是二十年 | 上頁 下頁


  媽媽和爺爺奶奶的意見嚴重不統一:來時奶奶交待一定要帶大姑回家,但來到這裡之後,看了大姑如今的生活,媽媽覺得大姑在這裡過得很好,家裡那個暴虐的丈夫也已經再娶,何況大姑滿足于現狀,死都不肯回去,倒不如就在這兒生活。新姑父說不生育也沒啥,咱抱一個照樣養。

  媽媽寫信回家,告訴奶奶具體情況以及她的意見。寄信、等信、收到信,奶奶認了這個親戚。只是大姑仍不放行,說一年沒見,無論如何要多住幾天。於是就這樣住著。我滿心歡喜。

  暑假裡,展翔是我唯一的玩伴。總帶我玩,我終於吃到了菱角,又甜又粉,一顆一顆,很多角,紮得我的手生疼。所以總是展翔拿著,我要吃的時候只管開口。他會先用牙輕咬一下菱角,再用手掰開,取出裡面的菱肉放進我的嘴裡。往往我吃的比他剝得還快,我眼巴巴的看著他的手被菱角尖刺出一個一個血色的小點,生怕他會停下來。他就笑說:「你叫小菱角好了!」

  他去山上割草,我穿著紅色的裙子,在日落時分站在高高的草垛旁等他回來,盼望著他從山上又拿了新奇的東西給我。那些孩子過來撥弄我的辮子,把網來的蜻蜓綁在我束髮的橡皮筋裡。儘管他們的家長已經屢次教訓他們要照顧我這個遠方的小客人,但他們仍然會想著花樣捉弄我,並且樂此不疲。他們喚來一隻狗,沖著我「汪汪」的吠,看著我眩然欲滴的眼淚尖叫、大笑。我無措的站著,卻聽到一聲呼哨,那狗就跑走了。展翔背著滿滿的草筐走來,那些孩子一轟而散。他蹲在我的面前,解去我發上的蜻蜓,把頭髮重新編好,拉著我的手回去。

  難得坐下來時,我在他面前扮演不相稱的穆桂英,扯著又尖又細的嗓門,唱地方戲:「轅門外那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裡走出來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我的兒呐表家鄉,那個淚珠滾,在校場可喜壞了,那些忠良臣……」他望著我一招一式的比劃,會心的微笑,並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一個轉身,再扮起豪門深閨裡的小姐,唱:「周鳳蓮我坐轎裡,喜氣盈盈……」他便笑得更加好看,還不忘捉弄我:「小翎子坐花轎嘍!」後來讀李白的《長幹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便會流淚。

  去菜園裡澆菜,我總是嘴饞,生茄子、生豆角、生黃瓜總是讓我流口水,他就總滿足我的要求。有時候亦會發出小大人一般的感歎「叔叔這兒比俺們那裡好!」,展翔就會停止提水,把目光從滿院的碧色上面收回,投向遠方,低沉的說:「就這我也不會在這裡的。我以後要上大學,你也上大學吧。」我就不再說話,咬著脆生生的嫩黃瓜,那股清涼沁入心脾。他給散架的黃瓜秧固定,我給他遞著繩子。有時看他額頭的汗亦會自己動手幫忙,卻不是手被黃瓜的刺紮了,就是腿被黃瓜的秧擦傷了。他便一隻手握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舀來清水,為我細細沖洗。有時他會笑說:「你只會幫倒忙,越幫越忙。」眼睛裡有亮晶晶的光亮閃爍。

  他看書的時候,我就偎在他的身邊裝睡。有時候會真的睡著。他就一直坐在那兒,直到媽媽把我抱走。那兒有像山一樣的陵子。不是很大,但對於我這個生於平原長於平原的孩子來說,那已經是最高最大的山峰。我很想上山,他說現在夏天,山上草蔓太多,蛇也多,不好。無論我怎樣求,他就是不肯答應。後來他說,等你再來的時候就帶你去。我說好。

  我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展翔做為一個叔叔對我的好,給我的寵。覺得這是一個叔叔應該做的。甚至想,如果這個叔叔在自己的家裡那該多美呀,我想一直一直的和他在一起。

  終有一天,媽媽告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卻有種最喜愛的東西丟了的那種疼痛。那天晚飯後我和小翔子坐在院落裡,依然偎著他的胳膊裝睡。很晚很晚。大人們的話終於說完,媽媽出來抱我。他也跟著站了起來,透過媽媽的胳膊,我看到他漆黑如墨般的眼神。

  第二天,我還在迷糊中被媽媽搖醒,催促著我趕快起床。然後,我們就回到了那個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菱角沒有展翔的家鄉。走出院落的時候,我四處張望了一下,但沒有找到展翔。

  展翔,你當時對我這個孩子該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跡!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你。在單純的、幼稚的、無瑕的孩童世界裡,我把你當作隨時來救我的英雄!我憑著7歲女孩的全部傻勁,將你切切的記在心裡,永不忘記!

  1996年,我14歲。夏家有女初長成,我不再上樹下溝,不再和男孩子打鬧在一起,就連女孩子們玩的跳房子、踢鍵子我也極少參與。我變得商端莊文雅、優嫻貞靜,愛上了讀書,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是老師們的得意門生,準備報考縣城的重點高中。村裡人將讚美與豔羨的目光毫不保留的投向父母。媽媽看我的眼神很是溫柔,同時也經常和父親小聲嘮叨:「這小妮子是從什麼時候變得呢?咋一點也不像以前的瘋妮子了呢?」每當這時父親總會回答:「變成這樣總是好的。」語氣中流露出無限的知足。

  從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惹事生非的瘋丫頭到循規蹈矩乖巧懂事的大姑娘,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轉變,連母親都為之詫異。只有我心裡知道,這個轉變的原因,是我心底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和展翔有關。沒有人會瞭解孩子的心理。最初的幾年展翔還只是個模糊的身影,但他的形象卻隨著我的成長日漸豐滿。或者我不能準確的形容出他的眉目他的樣子,但如果他出現在萬千人海之中,我卻能第一眼看到他。

  那次安徽探親回來之後,爺爺奶奶用書信聯絡著遠在異地的大姑。每次收到信封上有「皖」字的信,爺爺都會拿過來讓父親看。父親就會叫來叔叔媽媽很大聲的念家書。每當這時,我仍然不動聲色的寫著作業,耳朵卻支愣著去捕捉從父親嘴裡念出的每一個音節。但是,在眾多的書信往來中,我始終沒有聽到那個最想聽到的名字。

  7年,從斷斷續續的來信中,呈現著大姑一家的生活狀況:稻子熟了收割,割後再種秋季作物。大姑與姑父家的親戚也相處的很是融洽。一封封來信,都是讓人歡喜放心的消息。

  日子輕輕的過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其間,大姑帶著姑父回來過兩次,穿著嶄新的衣裳,提著用紅紙包裹的禮物,滿面春光招呼著村裡的七姑八嬸,七姑八嬸也是用娘家人的眼光審視著遠方來的姑父,並做出知心與疼愛的模樣告誡:「俺這個妹子嫁的遠,那邊也沒有什麼娘家人在身邊,有什麼事情你們商量著來,千萬不要給俺妹子氣受。」姑父亦是得體的應著。

  我羞澀的喊著姑父。姑父先是一愣,接著大聲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呀,小翎子是越長越水靈了!都長這麼高了呀?!」我的臉是害羞的紅,卻不願意走開,仔細的聆聽他們的對話。但總是失望。只有一次媽媽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你們那個小弟現在幹啥?」大姑輕描淡寫地說:「小翔子出息了!」只此一句,話題又被岔到農作物的收成與思鄉之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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