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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遺忘是油漆,粉刷了過去,讓我們重新站在空白前欣然提筆——總相信這一次是更好的畫面。

  有一陣子我天天去按摩。被按到後背上的某一點時,一陣疼痛閃電般的穿過整個身體直達前胸,整個人像被一柄利劍捅了個窟窿。

  「你有情緒,一個很深的情緒。」按摩師說,好像在說一個有些有肉的實物,看得見,摸得著。「變故。刺激、傷害都會在身體裡種下情緒,」他接著說,「雖然你以為已經把它徹底忘了,但它其實還在。」

  我驚駭。我說對,在我內心埋著很大的一個挫敗。

  「每個人都有麼?」我問。

  「有人多些,有人少些,有人輕些,有人重些,」他點頭,「但幾乎每個人都有,心理醫生的最多。」

  多奇妙!我們以為已經遺忘,但身體有自己的記憶,不由理智控制。

  就像我們把罎子埋進地裡,以為沒人會知道,但土地有自己的記憶。

  看上去笑嘻嘻的人們,心裡未必不千瘡百孔。

  粟粟問:「為什麼我們老是受挫受傷?」

  「都是課程吧。不然我這輩子大概也學不會謙卑沉默寬容了。」我說。

  「看書也可以學到,何必實踐的鮮血淋漓。」

  「看別人是一回事,輪到自己是另一回事。順利的時候忙著享受風光無限,摔疼了趴在地上才想到自省自悟。」

  「也是。帶來傷害的人總能教會我們更多東西。」

  「遇到的每個人都是砂紙,為了把我們打磨的更閃閃發光。」

  「可我不想閃閃發光行嗎?」她笑。

  「人就像一株植物吧?要麼努力向上,以成長為主題;要麼萎靡向下,以墮落為主題。」

  「墮落這個詞用得太嚴重。」

  「拒絕成長就是墮落,不比打針更疼,也不比吃藥更苦;只是放棄了活得更清醒的機會。」

  「成長好辛苦,總是從折辱自己開始。」

  「墮落就容易得多,可以永遠把黑鍋扣在別人頭上。也可以說,墮落就是樂於保持自己的無知。」

  我認識葡萄的時候她早已結束了四年的婚姻。

  然而葡萄永遠在講自己和前夫的故事——對每個人,生人或者熟人,嘲笑前夫的有眼無珠,通過展示傷口解釋自己現在的孤獨。

  葡萄並未如願的找到下一個男人:英俊的、高大的、多金的、幽默的、優雅的、藝術氣質的、事業有成的,她認為世界不公平。

  葡萄從不否定自己,因為自己永遠是對的、美的、可愛的,但在心裡又深藏著自卑,所以姿態格外招搖,嗓門格外高亢。她目光灼灼的盯著身邊的每個人,戒備而饑渴。葡萄習慣熱烈的諂媚每個人,然後同樣熱烈的詆毀每個人。諂媚,因為太想換的一點愛;詆毀,因為通過諂媚換來的愛讓她感到委屈。她嫉妒身邊的任何人,她的同情和愛要全部留給自己。

  她不知道每個人都看穿了她。

  她不知道在別人眼裡自己很可憐。

  我憐惜的看著她,就像看著從前的自己:自私的,浮躁的,無知的,痛苦的,像玻璃迷宮裡的一隻蟲,在看似廣大其實微小的世界裡亂撞,心裡的火燒著自己,因為找不到出路,分外焦灼。

  不能不成長,因為墮落意味著無休止的恨、恐懼和煎熬。

  男女關係不是目的地,它只是一條船,送我們往前走上一程。

  情感挫敗也不過是堂課,如果學不會匍匐在地面上看世界,比較為卑微的方式瞭解自己、理解別人,那麼所有的學費也就白繳了。

  肖風的男友辜負了她,雖然她為他付出那麼多。

  「我不恨他。怎麼會恨?我希望人人都過得好,何況是他。」肖風說。

  「從前覺得人像條藤,總要依附什麼才能存在;我們把自己依附的東西叫做意義。」她又說。

  「諷刺的是我們常常以為自己才是支撐別人的棟樑,後來發覺世界沒有誰都可以一樣轉動。」我說。

  「人人都是為毀滅而存在的。」肖風笑。

  「所謂意義,不過是我們自製的武器,用來抵禦對卑微的恐懼,對死的恐懼。」我也笑。

  「軀體不過是個罎子,生命的容器。生命沒有目的。」

  「生命的唯一樂趣不是得到,是體驗。」

  我們碰杯,為了這樂趣。

  人人都是蓬草浮萍,身不由己,無知的,疲憊的,自己煎熬著自己,誰又恨得了誰呢?

  因為挫敗,所以漸漸懂得所有受挫的人。

  因為受傷,所以漸漸懂得所有受傷的人。

  因為體會到了自己的無奈,所以諒解了所有人的無奈。

  因為認識到了自己的自私渺小,所以尊重了所有人的自私渺小。

  因為曾經痛苦焦灼,所以憐惜所有人的痛苦焦灼。

  同是天涯淪落人。

  怎麼會繼續品頭論足?

  看一切掙扎的人,都像看從前的我。

  看一切超脫的人,都像看將來的我。

  人人是我,我是人人——自己總有一千個理由諒解自己,諒解是慈悲的開始。

  生命是一場漫長的修行,最美的樂趣在於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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