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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回家路上氣恨得直咬牙,喉嚨裡又辛又酸,心想:「愛走走,等將來你吃虧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承認問她要採訪記錄確實是對剪輯有不滿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為你的節目好,所以我才用不著刻意表揚你呀,挑點你的錯——那是因為我比別人對你更負責,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倆都打電話向老郝投訴,她兩邊勸,也沒什麼用,鬧到不可開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調解。

  我在他面前脾氣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這麼點小事,就跟我過不去?」

  他說:「沒人跟你過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我不吭氣了。

  他從來不指責我們中的誰,有次說起小時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親承擔生活重壓,脾氣暴躁,常常打他們,下手不輕。他說:「每次她發火我都害怕,立刻認錯。」

  我以為小孩子怕挨打。

  他說:「我怕她生氣,氣壞身體。」

  我用那個口氣對老範說話,還有個原因,是覺得她素來沒心沒肺,跟誰都嬉皮笑臉,小甜嘴兒,愛熱鬧,一點點大就跑工地上找個鐵棍子拿手裡,對民工大叔們說:「我給大家表演十個節目。」

  用同事楊春的話說,十處打鑼,九處有她。

  我送過她一副藍寶石耳環,她成天掛著,擠地鐵被一個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環也掉了。我聽說了,眯著眼嘴裡噝噝直抽涼氣,兩天后一見面,我先扒拉開她頭髮想看看傷情,發現耳環已經在剛癒合一線的小豁口上懸著了。所以我對她比起別人格外不留心,覺得她皮實,怎麼都成。有次我們在賓館坐電梯,我突然發現,她惡狠狠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特別猙獰。

  我吃一驚,她平常從來沒這表情。

  後來才發現,每次只要路過鏡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這副仇恨自己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這麼多年就認為自己長這樣子麼?」

  她吃驚得很:「難道我還有別的樣子麼?」

  有次陳威給她拍照片上內刊封面,拍了很多張,別的都巧笑倩兮,只有一張是她當時看見了鏡頭上自己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視。結果她非要選這張當封面。老郝死勸她,她急了:「你們愛選哪張隨便吧。」轉身走了。

  我倆才知道她是認真的,她認為真正的自己就應該是在鏡子裡看到的那樣,蒼白憂鬱,自怨自艾。每次她這麼說,我跟老郝都笑得直打跌,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看待自己,我沒問過,也不當真。爛熟的人,往往這樣。每次一看見她這個表情我就呵斥她,胡嚕她的臉:「不許!」

  但幾年下來,這個根本改不了。做宋這期節目時,她讓那些得抑鬱症的孩子看自己手上的煙疤,一副「我也有過青春期」的悲壯。我一開始當笑話聽,後來有次看過她胳膊,抽口冷氣,氣急敗壞:「不許!」小宏對她只是溺愛,只有我問他,他才說:「范的內心有一部分其實是挺尖銳的。」一副心疼的口氣。他不責備她,也不要她改變,只是過馬路的時候輕扶著這姑娘的胳膊——因為她永遠在打電話,完全不顧來車。

  那天看老範的粗編版,其實挺觸動我的,只是我沒告訴她。有一段紀實是我採訪完宋,兩天后,他要正式登臺朗誦。當天他爸說好要來,臨時有工作沒來。他急了,又捶著牆,不肯上臺演:「既然他不來,你說讓我幹嘛來呀?」

  他父親後來趕到了現場,說事兒沒處理好,「今後一定改……」

  宋打斷他:「能自然點兒嗎?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以前怎麼冷落我的?我不願說,一說就來氣。」

  他父親神色難堪,壓不住火,說了句「二十年後你就明白了」,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控制住自己。在場另一位帶女兒來治療的母親勸解他,他說:「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簡單了,我認為兒子應該怎麼怎麼著。」那位媽媽說:「不光是簡單,不光是家長,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樣,這就是錯的方式。我就錯了這麼多年。」

  這話說得多好,我回去還寫進日記裡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著急一較真,碰到自己認為非得如此的時候,就免不了疾言厲色,而且一定是沖自己最親近的人來。

  老郝說我。

  我不服氣:「那我說得不對嗎?」我心想,事實不都驗證了嘛。「你說得對,但不見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這不就是陳虻說的話?老郝這麼一說,我不言語了。

  老范不像老郝這麼硬,做節目時她一吵不過我,就從賓館出走。雨裡頭淋著,哭得像個小鴨子。

  我給她發一短信:吵不過可以扭打嘛,凍著自己多吃虧。

  過一會兒,收到短信,說:「我在門口呢,沒帶鑰匙。」

  門打開,我一看頭髮是濕的,小卷毛全粘臉上了,去洗手間找條毛巾給她擦頭:「好啦,我錯啦。」

  她哇一聲摟著我哭了,我只好尷尬地拍著她背。

  唉,這輩子認識他們之前,我就沒說過這三個字,說不出口。現在才知道。搞了半天,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她讓我最難受的,不是發火,也不是哭,是這事兒過後,就一小會兒,她臉上還掛著哭相,眼睛腫著,天真地舉著一隻大芒果,趴在我床邊一起看網上有趣的事兒,還自言自語:「你說這會兒心情怎麼跟剛才特別不一樣呢?」

  我事後問她:「你幹嘛這麼脆弱啊?這只是工作嘛。」

  她說:「因為我在意你啊。」

  沒人用這方式教育過我,我當時噎住。

  我每每和老範吵架,分歧都是,她時時處處要為我們採訪的人著想、開解。而我擔心這失於濫情,不夠冷靜,覺得工作應該有鐵律,必須遵從,不惜以冷酷來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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