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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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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採訪一位老爺子,做實業十幾年,掙了幾百億,捐出四十億做公益。他崇拜曾國藩,要「求缺」。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說你經商很成功,那要你來經營新聞,能做成麼。他認為跟企業一樣,抓住核心競爭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說那負面新聞你怎麼處理? 他搖搖頭:「新聞不分正面負面,新聞的核心是真實。」這句話我早知道,但從他這兒說出來,還是讓我琢磨了很一會兒。 這位老爺子脾氣直,採訪談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來把話筒拔掉。「可以了。」他說,「柴靜,來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這老頭兒肯定是要講點什麼給我聽,比如像曾國藩一樣指點下別人面相。 果然。 進他的辦公室後,他就說他懂點看相:「你,反應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來了。 「……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你太偏激,就是你們說的憤青。」他接著說,「偏激就會傲慢,無禮。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這個毛病。」我想辯解,還算咽下去了,說:「那怎麼辦?」 「多讀書。」老爺子說,「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來當玩笑說給她倆聽,結果老郝聽完看著老範一笑,老範也看著老郝一笑。我氣得:「我有那麼偏激麼?」老郝安撫我:「倒沒有……只是有點好勝。」我讓她舉例子,她說:「比如說,我覺得你不太在意別人的片子。」 我想說我怎麼不在意了?想了想開會的時候評別的小組的片子,我幾句話就過去了,或好或貶,都只是結論,詞句鋒利,好下斷語,聽完別人不吭氣。我自認為出於公心,但對別人在拍這個片子過程中的經歷沒有體諒,我不太感受這個。 老范評片子時,永遠讚美為先,處處維護,我有時覺得她太過玲瓏。共事幾年後,同事聚會,李季喝了點酒,握著她手,說了一句「原來以為你……」他頓了一下沒說下去,接著說:「幾年下來,你是真他媽純潔。」 純潔,哎。 她純潔,心裡沒有這個「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對事堅持。而我說道理時,往往卻是「應該」如何,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內心倨傲,只有判斷,沒有對別人的感受。 陳虻以前要我寬容,我把這當成工作原則,但覺得生活裡你別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話敲打我:「如果說文如其人的話,為什麼不從做人開始呢?」 我聽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則。」 他氣得:「你覺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麼啦?」 「我怎麼覺得你的正義挺可怕呢?你這種人可以為了你認為的正義背棄朋友。」 我當時也在氣頭上:「還就是。」 他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我和老範去看他,他還說起這事,對老範說我壞話:「她這個人身上,一點母性都沒有。」 老范立馬為我辯護:「不是不是,她對我就有母女之情!」 我勾著她肩膀,沖陳虻擠眼睛。他噎得指著我「你你你」半天,又指著老範對我說:「她比你強多了。」 我不當回事兒。 有次採訪一個新疆賣羊肉串的小販,跟他一塊吃涼粉,他說當年一路被同鄉驅趕,腳被拴在電風扇上絞斷了,在貧困山區落下腳接來親人=親人卻為獨佔地盤,對外造他殺人的謠言,我說:「不會吧?真的嗎?」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著我說:「底層的殘酷,你不理解。」我啞口無言。在電視素材裡看見這段鏡頭,心想,這女同志,表情怎麼那麼多啊?聽到自己經驗之外或者與自己觀點相悖的意見,她臉上會流露出詫異、驚奇、反感、不屑,想通過提問去評判對方,刺激別人,想讓對方糾正,那種冷峻的正直裡暗含著自負。 這女同志原來是我,那些表情原來就是我在生活裡的表情。 這大概就是老範說的「臉色」。 唉。坐在電視機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批評別人的時候,引過顧准的話「所謂專制,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這會兒像冰水注頭——天天批評專制,原來我也是專制化身。 我上學早,小矮弱笨,沒什麼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牆背手看著。 課堂上老師把「愛屋及烏」讀成「愛屋及鳥」,我愣乎乎站起來當眾指出。老師臉色一沉,說話難聽一點,此後我就不再去他辦公室。朋友間有話不當心,刺到痛處,就不再交往。十幾歲出門讀大學,不習慣集體生活,與同寢室的女生都疏遠,天天插著耳機聽收音機一如果當時有這說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機癮」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個女生在水池洗頭,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順手舉起盆給她倒水沖洗,她神色奇異:「原來你對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對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說,「但你心裡還是有委屈。」 這話說得我一怔。委屈,這個詞,好像心裡有一隻捏緊的小拳頭。 日後工作上學,換了不少地方,去哪兒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動感情,覺得那樣脆弱,認為獨立就是脫離集體,不依不附。親近的人之間,一旦觸及自尊心就會尖銳起來,絕不低頭。我做宋的那期節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聞調查」這幾年,我們組幾個人,一年到頭出差待在一起的時候比家人還長,簡直是從頭再長大一遍。老範和我都貪睡,不吃早飯,但她每天早起十幾分鐘,不開燈先洗完臉,就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洗漱完一開門,一袋蛋糕牛奶掛在門把手上,還燙著,是李季掛在那兒的。這大個子從來不多話,但眼裡心裡都有。我的腰坐的時間長了有點問題,去農村坐長途車,席鳴給我在計程車的後座上塞個賓館的白枕頭。在地震災區沒條件洗澡,每個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畢拿只一次性塑膠杯子一杯一杯舀著溫熱的水給我沖頭。早春到南方出差,細雨裡,街邊老人蹲在青藤籃子前賣蔟新的白玉蘭。小宏五毛錢買一小束,用鉛絲捆著,插在小賓館漱口的玻璃杯裡,讓我放在枕邊,晚上一輾轉,肺腑裡都是清香。 採訪前,我常黑沉著臉,誰跟我說話都一副死相,心裡有點躁時更沒法看,陳威把他的不銹鋼杯子遞給我,「喝一口。」我撲哧樂了,接過來喝一口,遞還他。他不接,說:「再喝兩口。」 熱水流過喉嚨,臉兒也順了。 沒工作的時候,老郝拿碎布頭縫個花沙包,五六個人去天壇,天空地闊,玩砸沙包。老范在邊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個花貓滿臉都是……原來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開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飯,燈忽然黑了,電視上放出個片子,是老範瞞著我,拿只DV到處去採訪人,片子配了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音樂和煙花。我是真尷尬,這麼大了,沒在私人生活裡成為主角,這麼肉麻過。 最後一組鏡頭,我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是我媽!這廝居然到我家採訪了我媽。我媽戴只花鏡,特意吹了卷髮,拿著手寫的綠格稿紙,很正式地邊看邊說:「媽媽真沒想到,小時候孤僻害羞的你,現在做了記者這個行業,小時候落落寡合的你,現在有這麼一群團結友愛的好同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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