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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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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從進台開始,發生爭執時,陳虻總說:「你的問題就是總認為你是對的。」 我不吭氣,心說,你才是呢。 他說:「你還總要在人際關係上占上風。」 咱倆誰啊?從小我就是弱勢群體,受了氣都憋著,天天被你欺負,哪兒有你說的這毛病? 我採訪宋那年,他十六歲,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的晚會上參加一個集體朗誦,他分到那句詩是:「這就是愛。」 他臉上表情那個彆扭。 採訪時我問他:「你為什麼說這句的時候那麼尷尬?」 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準備,跟他一起吃飯、聊天。但第一次正式採訪,還是特別不順,找採訪的地方就花了挺長時間,他不想說心裡的話,我勉強著問,臉上的笑都是幹的。兩位攝像因為機位和光線遇到點麻煩,也有點較勁。心裡的急像針一樣紮著我,我把臉拉下來,說:「不拍了,走吧。」老范是編導。扭著手看著我。 「都不快樂,就不要拍了。」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 老範後來控訴過我:「你每次說的話其實都沒什麼,最可怕的是臉色。」 我?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動不動給人臉色的人麼?每次看到那樣的臉,我都心裡抽一下,緊一下。我?我給別人臉色? 「你……對別人挺好的吧……就是對我。」她一邊說還一邊看著我的臉陪著點小心。 「我真的脾氣不好啊?」坐在車上我猶豫半天,問小宏。 他是我們三個女生——老范、老郝、我——最信任的人。從不解釋自己,也不說服別人,沒見他對誰冷眼,也不搶什麼風頭。小時候被大人戲弄,光屁股放在鐵絲上坐著,疼得齜牙咧嘴還要衝人家笑。節目需要隱蔽拍攝藝校學生陪酒事件時,他作為當時組裡唯一成年男性必須出馬,隱姓埋名偷拍一段。完成任務後,他請陪酒的女生吃了披薩,還一整夜沒睡好,覺得欺騙別人內心不安——就是這麼個人。我們三個女生有不對的地方,他也不責備,他的存在就是示範。 我問完,他想了想說:「你是這樣,別人一記直勾拳,你心裡一定也是一記直勾拳,不躲避,也不換個方式。」 我嘟囔了一下:「我還覺得我挺溫和呢。」 他微笑:「那只是修養。」 我嚇了一跳:「你知道啊?」 他說:「當然啦。」 他這話給我刺激很大:「你們知道我本來什麼樣還對我好?」他不答只笑,好像這句話根本不需要解釋。 但我也拉不下臉來向老範道歉。只好發個嬉皮笑臉的短信過去。 她立刻回一朵大大的笑。我自慚一下。 第二天,再去拍。奇怪,我前一天把採訪都廢了,脾氣那麼急,宋倒沒生我的氣,可能看到我的弱點,有點親切。 這天坐在他的小房間裡重新採訪,光線有點暗,地方也很局促,李季是攝像,說:「別管光線,新聞就是新聞,他就應該待在他的環境裡。」我心裡一下就松了。 宋說,他跟父母一起去了友誼醫院的心理治療俱樂部,在現場治療,家長孩子都在。宋和他爸爸坐在臺上,柏大夫對他說:「你要把你對你爸的感受說出來。」宋不肯說。 柏大夫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 僵持片刻後,他說起這些年被父親漠視的感受。 「你倒是逃避了,我呢?」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有人要拉他,被醫生制止了。「我恨你。」他捶著牆,臉扭曲了,一呼一吸,胸口劇烈起伏,哮喘病都發作了。 現場一片亂。柏大夫坐著沒動,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採訪時宋的父親跟我說起這個瞬間:「我知道他對我不滿意,但我從來沒想到我對他的傷害有這麼大。」他的眼淚掛下來:「原來我說他的那句話,『早晚有一天後悔』,現在意識到我這麼做我應該後悔了。對他放棄、漠視。今天這個結果就是當初種下的。」 平靜下來後,父親去了牆邊,拉兒子的手。他說:「這感覺非常奇妙,這麼多年我們都沒有接觸過。」 我問宋這個瞬間,他把頭偏到一邊笑了,說:「哎喲人假了我告訴你。」 「你沒有你爸說的那感覺?」 「沒有沒有。」他不看我。 「你說的是真話麼,還是你只是不願意承認?」我笑。 「我看著你的眼睛說的話是真的,不看的時候就不是。」他也笑了。 「每個人都會有不夠有勇氣的時候,」我說,「那一瞬間你是不是有些原諒他了?」 他看著我說:「可能是……原諒了吧。」 採訪完,機器一關,我倆對著笑,他說:「我戰勝了自己。」我說:「我也是。」他跟我擁抱了一下,說:「戰友。」 晚上回到家,宋發了一個短信,說他在查一些關於我的資料,看到網上討論「雙城的創傷」時,記者是否應該給小孩子擦去眼淚,有人說這樣不像一個記者。 他說:「我想告訴你,如果你只是一個記者,我不會跟你說那麼多。」 這個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編的片子,老範都緊張得把機房的門從裡面插上,不許別人進來,死盯著我。只要我看著監視器,她就敏感得像一隻弓著背的貓,頭髮都帶著電往上豎著。她就這樣,嬰兒肥褪後,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還是絕不讓人看她不化妝的樣子。 看這個片時我面無表情……素來如此。看完我轉頭說了一句:「把採訪記錄給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靜,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麼了?」 她沖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多好。我什麼時候犧牲過你的採訪?」 我心想,這跟對我好不好什麼關係,這是業務討論啊。 她翻臉了,一副我受夠你了我不幹了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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