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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如果自己作為老師,想像學生該怎麼樣,總是把他們的樣子跟覺得該怎麼樣比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礙。這樣我沒辦法跟他們建立關係,這個想像就好像一面隔牆在學生和我之間,所以我不要這個想像。」

  我有點懵:「我們平常接觸的很好的老師也會說,我想要一個有創造力、有想像力的學生,難道你沒有嗎?」

  「那學生做不到,他會不會放棄呢?會不會怪這個學生?」

  哦。

  他說好感與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態:「我以前考慮過很多方法,最後放棄了,方法都沒有用,總是想著這個,沒辦法真正去看學生是什麼樣子的,如果很開放地看得到,很自然地就會有反應,適合學生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學生很喜歡,很容易接受。」

  我說:「那很多人覺得,你只是一個生活中陪著他們的人,你並沒有在教育他們啊?」

  他說了一句,當時我沒有注意,日後卻不知不覺盤踞在我心裡:「教育就是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事,不管是故意還是不故意。」

  我憋不住,直接問:「那這個孩子說你死跟我有什麼關係,這話你聽了不會感到不舒服嗎?」

  他笑了一下,臉上紋路很稠,說:「我把命交給他們了,不管他們怎麼對待我,我都要承受了。」

  在課堂上,有時男孩子大叫大鬧,甚至罵他嘲笑他,盧安克無法上課,就停下來。他說自己也有發脾氣的衝動,但立刻抑制,「我受不了凶」,這個抑制比發火會更快地讓班裡安靜下來,男孩說:「我管不住自己,你讓我出去站一會兒。」盧安克就開門讓他出去站著。

  我轉述孩子的話:「他們說你太溫柔了,如果凶一點會更好他說:」有的人他沒有承受能力,別人罵他,或者對待他不好,第十七章無能的力量331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必須反應,本來不想打人,但因為受不了就必須打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心裡不自由所以他說:「我像接受淋雨一樣,接受他們帶來的後果。」我問過盧安克,為什麼學生之間的攻擊行為很頻繁?

  「那是他們的教育方式。跟父母學的。學生也互相這樣教育,他們沒有看到更好的方式。」

  我從來沒見過他跟孩子講什麼大道理。「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才是真的。」

  他讓學生一起畫畫、做音樂,一起拍電視劇,主人公是一個最終明白「人的強大不是征服了什麼,而是承受了什麼」的孩子。他說:「要通過行為來學習,不是說話,說話是抽象的,不侵人他們的感受,但用行為去學習,更直接。」

  「但你覺得他們能理解嗎?」

  「可能頭腦想不到,但他們的頭腦中都存在,他們已經接受了,沒理解,但大了,他們會回憶,會理解。」

  盧安克說:「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

  那個黑臉的小皮孩,只有待在盧安克懷裡的時候,才能一待十兒分鐘,像只小熊一樣窩著不動。即使別人挑釁他,他也能暫時不還手。他陪著這些孩子長大,現在他們已經六年級,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寫下他們的歌詞組成一首歌,「我孤獨站在,這冰冷的窗外……」「好漢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鋼琴上亂彈個旋律,盧安克把這些記下來拼在一起,他說,「創造本來就是亂來。」

  這個最皮的孩子忽然說:「要不要聽我的?」

  他說出的歌同讓我大吃一驚,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說一遍。」

  「我們都不完美/但我願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我問:「你為誰寫的?」

  他指著盧安克「他。」

  做這期節目時,我和老範一反常態,只談技術與結構問題,不談任何內心的事。後來看她文章我才知道,她也在這過程中無數次地問自己:「我自問我為什麼心裡總是這麼急呢,做節目的時候急,沒節目做也急,不被理解急,理解了之後也急,改變不了別人急,改變了也急。為什麼我心裡,總有那麼多的放不下,那麼多的焦慮呢?」

  我問過盧安克:「你寫過,中國農村和城市的人,都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太著急了。怎麼叫『太著急了』?」

  盧安克說:「來不及打好基礎,就要看見成果。」

  我說:「會有人覺得那就太漫長了」——那人就是我,那人就是我。

  他說:「小學老師教了一批一批,都看不到自己的成果。」

  在採訪他的時候,他說過:「如果想改變中國的現狀,然後帶著這個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想改變,我沒有這個壓力。」

  我當時一驚,擔心他墜人虛無:「如果不是為了改變,那我們做什麼?」

  「當然會發生改變,改變自會發生,但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責任,不是壓在我肩膀上的。」

  「改變不是目的?」我喃喃自語。

  「它壓著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說,「但你不這麼想的時候,它會自己發生。」聽他說話,內心長久砌起來的磚石一塊塊土崩瓦解——不是被禪悟式的玄妙一掌推翻,是被嚴整的邏輯體系,一步步,一塊塊,卸載的過程。

  我問:「你原來也有過那種著急的要改變的狀態,怎麼就變了,就不那樣了?」

  「慢慢理解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理解了就覺得當然是這樣了。」

  「你對現實完全沒有憤怒?」

  「沒有。」

  「你知道還會有一種危險是,當我們徹底地理解了現實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棄了。」這是我的困惑。

  「那可能還是因為想到自己要改變,所以沒辦法了,碰到障礙了,就放棄了。我也改變不了,但也不用改變,它還是會變。」

  「那我們做什麼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在這期節目後的留言裡,有一種共同的情緒,盧安克給人的,不是感動,不是那種會掉眼淚的感動,他讓你呆坐在夜裡,想「我現在過的這是什麼樣的生活」

  天中午在江蘇靖江,飯桌上,大家說到盧安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人也很觸動,但他說:「這樣的人絕不能多。」

  「為什麼?」

  他看上去有點茫然:「會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顛覆。」

  這奇怪的話,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一旦瞭解了盧安克,就會引起人內心的衝突,人們不由自主地要思考,對很多固若金湯的常識和價值觀產生疑問。盧安克並不是要打翻什麼,他只是掀開生活的石板,讓你看看相反的另一面。

  我問過盧安克:「你會引起人們的疑問,他們對原有的標準可能不加思考,現在會想這個是對還是錯,可是很多時候提出問題是危險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險,自由是一種站不穩的狀態。」

  「從哪兒去找到不害怕的力量?」

  「我覺得如果只有物質,那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質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這次採訪中下過一個定義:「腦子裡沒有障礙才是自由。」

  我曾以為盧安克有信仰,我直接問了,他笑了一下,說:「為了自己的靈魂和需要向神傾訴嗎?太自私了吧。」

  他明確地寫過,很多人的信仰是沒有獨立個人意識的迷信,是一種提出條件的思想——「如果我做什麼,就得到什麼結果」,這是一種「教育上的誤會」,想要影響人類的精神,故意採取什麼固定的策略是無效的。

  人們驚歎他的「神性」,這是與他最相悖之處,他認為人的內在毫無神秘可言。他在廣西的山村裡,把十幾本德文的精神科學的書翻譯成中文,就是想揭示精神是如何一步一步形成的,「破壞和脫離精神依賴並得到獨立意識的手段就是相信自然科學。人們只有相信科學,才能獨立思考,才能在精神方面獲得自由。」這過程意味著人人可得。

  在這期節目的結尾,我本來有一段串場。這是節目的常規格式,通常需要點明主題,這節目報題是以關心留守兒童的主題去報的,就得這麼點題收尾評論。我大概說「一個國家的未來,在小學課堂上就已經決定了」如何如何。

  梁主任在審片的時候把它拿掉了。他說:「這個人不需要為他抒情,他的行為就是他的力量。」

  年底常規,主持人都需要送節目去評獎,我說那就拿盧安克這期吧。對方好意打電話來說,這個主人公沒有做出什麼成果,不容易得獎,換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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