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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說,送這期節目是我們對評委的尊重,如果他們有興趣就看看,沒有也不要緊。

  老範也說,許多人聽說盧安克後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問她,「這個德國人在中國鄉村到底做了什麼?有成果嗎?教出了什麼牛人嗎?」

  她說:「我每次都難以面對這樣的問題,盧安克的教育方式實在無法用常規意義上的『標準』和『成功』來形容。非要這麼衡量的話,那麼他更是一個常規意義上的『失敗者』。」

  以八年前板烈小學五年級一個班裡的四十六個學生為例,他們中。只有八人堅持到了初中畢業,大多沒畢業就到城裡打工去了,有的還沒讀完初一就結婚了,甚至有個父親來找他說:「我的兒子就因為學你,變得很老實。吃了很多虧。」

  老範寫:「從世俗的意義上說,沒用,沒效果,不可效仿,也不可推廣;他做的事情,很可能無蹤無影,悄沒聲息地就被吞沒在中國茫茫的現實中,但他的存在本身,有一種令人內心惶然震顫的力量。」

  盧安克說:「我的學生要找到自己生活的路,可是什麼是他們的路,我不可能知道。我想給他們的是走這條路所需要的才能和力量。」

  他很難被效仿,也根本不鼓勵別人來做志願者。

  節目播出後那個暑假,有三所大學和幾十個志願者去板烈小學給學生補課。搞晚會,來來去去。盧安克說,學生「被忘記」的狀態改變了,成為「被關注後又被忘記」。他在博客上寫:「請你先弄清楚:你是不是只因為我才想來?是不是期待著看到什麼?如果是,你面對學生就不是真實的,對學生不可能是純粹的,所以你也就會被他們否認。如果你僅僅是為了學生,你也不一定需要選擇一個已經有志願者的學校。」

  在給老範的回信中他寫過:「有很多其他的人被學生吸引到這裡,但他們都沒有留下來。為什麼呢?他不可能留下來,是因為他與當地之間沒有了命運關係。」

  那段時間,盧安克每天收到上千封的信件,博客點擊量驟增,每天十幾萬。

  盧安克說那些來尋找他的人「一下子要求我離開學生去休養,一下子要我寫什麼,要我帶頭什麼」,他不得不躲到學生家去,因為「我午睡的時候隨時都有一位陌生人坐在我的床頭等我醒來」。

  這當中有一部分是要嫁給他的陌生女性。有人寫「我不敢想像你在你的學生和理解你的人心目中有多麼偉大」,想在他身邊生活半年,研究他這個人。

  他回信說:「我不要你們關心我,我要你們關心我的教育方法。」她來信說:「我不太理解你的教育方法,但非常理解你。」他寫過:「我最害怕的是崇拜者,因為崇拜基於的往往是幻想上崇拜,最終的結果也只能是失望。」也有記者短信我:「請告訴我盧安克的電話,我要給他一個版來報導他,説明他。」我回信說:「他有公開的郵寄地址,你先寫信給他,徵求他的意見再說吧。」他自信滿滿:「不,我直接電話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寫:「他沒電話,另外,我覺得還是尊重他的意願。」他回我:「那我去找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沒有再回了。

  過了半小時,他又發短信來,說已經登上火車,留下餘音嫋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還有次開會,碰到一個人,帶點詭異的神色說:「你做了盧安克的節目?」我說:「是」。

  飯桌上他坐我對面,忽然把臉湊近來,聳著肩,帶著狎昵的口氣極輕地說:「我覺得他是個戀童癖。」一隻流浪貓探頭探腦地走過來,想找點吃的。他突然站起來,暴喝「滾,滾」圓瞪著雙眼沖過去,把貓趕了出去。

  盧安克半合法的身份開始變得敏感,他暫時關閉博客,聲明自己沒有取得志願者與教師資格。但這引起了更大風波,媒體認為當地政府要驅逐他,輿論的壓力很大。

  我寫信詢問情況,征得他同意後,在博客裡作了說明——他在板烈的生活和工作正常,沒有離開中國,也沒有被要求離開學校。他希望媒體和公眾「千萬不要給廣西公安廳和教育部門壓力」,他「需要的身份」也正在解決當中,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板烈看他。

  我在信中問他,我們是否能與當地政府聯繫,溝通解決他身份的問題。

  他說很多人都試圖幫助他,「城市人好像不太願意承受各種事實,就想出各種改變事實的手段。但我都不願意走那種非常規管道,因為這樣的管道和手段才讓我們的社會變得不公平。」這話刺動我,我感到茫然,不知要怎麼做,只能等待。

  更多的媒體開始介人這件事,認為向廣西政府與公安部門施壓可以讓盧安克的狀況變好,河池官方不得不派電視臺到板烈小學拍攝盧安克的生活。來澄清驅逐的傳言。

  日後我看到盧安克在博客裡寫:「現代社會人的追求就是想要有保障,對一切的保障。如果出現任何意外,人們馬上就要找一個負責人,讓上級負責任。上級就很緊張,怕出事,所以要管好一切,不允許任何意外發生。反過來說,我們為什麼要提那麼多要求?偏偏這些要求給我們帶來的是不自由。」

  二〇一〇年,為了避開這種狀態,盧安克離開板烈小學,暫時回國,很多人嗟呀欷獻。不過,春節後知道他以旅遊簽證重回板烈,我並不意外。

  二〇〇四年,他在板烈曾經出過一次車禍,農用車輪子脫落,車從幾十米的山坡滾下去,差兩米就要掉進紅水河,被一棵巨樹擋住。一個朋友死亡,而他的脊柱壓縮了三釐米,日後才慢慢恢復。

  我問過他,這樣的結果一般的人會承受不了的,對吧?

  他說,如果承受不了能怎麼樣呢?

  「會選擇走的。」

  「離開就不會再有車禍嗎?」

  我本能地說:「但最起碼不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貧窮的地方,和得不到醫生的地方。」

  「我覺得這次車禍就把我的命跟這個地方連得更緊了,走了就沒有命了。」

  他還會回來,是因為他要陪伴春節父母不回來的孩子。我問過他:「他們會長大,他們會離開這個學校,離開你。」

  他說:「當然,都會過去。」

  「那你怎麼辦呢?」

  「沒有考慮以後的,不考慮那麼多。我考慮那麼多,活得太累了,反正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情,我覺得我已經做了,如果我現在死去也值得,沒什麼遺憾。」

  最理解他的人是他的學生。學生說過:「如果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家,他家人就是他的後代;如果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學生,學生就是他的後代;如果一個人為了人類的發展,那麼人類就是他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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