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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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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向漢堡美術學院申請人學,沒有基礎知識,他給教授們看自己的工業設計品,教授們的看法是:「已經有知識的人不需要更多的知識,缺少的是創造性。但給盧安克這個只有創造性的人增加知他就可以實現他頭腦裡的東西。」 他不通過髙考就進入了大學。 設計飛機模型時,他沒有畫圖或計算,也沒用過電腦,只是去體驗和感受風流通的情況:「整個形態是我們做模型時用手摸出來的。我們做出來的飛機是一架世界上飛行距離最長的滑翔機。可見,如果得到了對於力學等本質的感覺,就能直接感覺到弱點在哪。」 畢業後他不想掙錢,父母擔心他沒有生存的能力,他做了一份裝卸貨物的工作,每天扛三千個大包,做了兩個月,父母說這樣太可惜了。他說:「為了錢做是可惜的,不是工作低級可惜。」 父親說:「那你可以為別人服務了。」 他不知道要做什麼,只隨著自己的興趣漂流,有一個晚上隨帆船漂到一個無人的小島上,「我在水邊上了一個小山,慢慢地看天上的星。我感覺到那些星星離我其實很遠,在宇宙中什麼都沒有。如果我在離世界無限遠的地方,我怎麼能再找到我們的世界?如果我在我們所謂的宇宙之外,我怎麼還能找到這個宇宙?」 他回身潛入人類內心,相繼在德國和巴西從事教育志願者工作,作精神科學的研究。 一九九〇年,他來到中國,想要留下來,他沒有對這個國家的狂熱辭句,只說:「德國一切都完成了,中國才剛剛開始。」 但之後十年,他遭遇了一連串「失敗」。 最初,對志願者管理不嚴,不需要教師證的時候,他在南寧的中學教學,想教「好的而不是對的」英文,「如果學生能夠造這樣的句子:Runlikethekite;Icanflyabike.這是多麼有想像力的句子,但是根據中國的考試是錯的,因為沒有這樣的標準答案。」段考的時候,他教的班級英文成績全年級最差,只有六個學生及格,家長們不快,他離開,在博客裡以巨大的篇幅批評和反對標準化教育,反對整齊劃一的校園,反對「讓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 他去了廣西隘洞鎮的一個村子,租間每月十元的房子,招一群從來沒受過教育的十四到十八歲的靑少年。他們只會說壯語,盧安克教他們普通話,想讓他們從嘗試改變自身環境的事情做起,比如怎麼畫地閣、修路,但後來發現因為年齡太大,這些學生們只能完成任務,不能自發地創造。 事後他寫:「這些事情全都失敗了,失敗得非常嚴重。但假如我當時就成功,不成熟的事情就會變得很大,而我自己就會變成我不喜歡的那種人,命運通過失敗指出應該走的路。」 他到了當時只有拖拉機能夠通行,沒有電和自來水的板烈,與剛剛入學的孩子在一起生活,漸漸理解了現實:「中國人感情很強,以前都是憑感情決定事情,缺點真的很嚴重了,需要標準化把它平衡。壞事情也需要發生,如果沒有壞事情,我們會意識到什麼造成壞事情嗎?但它肯定有一天要過去的。」 他曾經把德國教育模式的書翻譯到中國來。現在他也放棄了,「我覺得西方的教育不適合這裡。每個地方給學生帶來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影響,所以他們需要的教育也不一樣。我的教育都是觀察學生自己想出來的。」 「但那樣就意味著你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去借鑒?」 他說:「知道一個模式也不等於有經驗。」 這時我才理解,他說過去的事不記得了,是真的不記得了。 我說:「你一步步這樣退到農村……」 他說:「我覺得不是退,是一步步接近我喜歡的地方。」 我們選擇盧安克身邊的孩子來採訪時,老範跟我商量:「那個眼睛很溫柔的小孩子比較誠實。」 我說:「嗯,對,還有那個,比較活潑,小臉兒滴溜溜圓那個……就是上次大牙上粘菜葉的。」 有雙溫柔眼睛的孩子,說盧安克在下雨的時候和他去山上,看到被砍伐掉的原始森林,盧安克說樹沒有了,樹的根抓不住土,土就都流走了。這孩子後來就去阻止砍樹的人。他被恥笑,但臉上沒有忿恨:「我們還是要想辦法,一定要勸服他。」 小圓臉也可愛,他寫了篇作文,被盧安克貼在牆上,名字叫《騎豬》,活潑可喜:「那年春天,我家養了一頭又肥又壯的豬,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我不能想想騎馬的滋味,何不想想騎豬的滋味?說幹就幹。到了豬圈,我趕出那頭豬,迫不及待地往它身上騎。第一次沒跳上去,我往後跳了幾步,向前一伸,準備起跳,豬就看見前面一堆飼料,飛快地往前跑,我撲豬屁股上,自己卻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來不行,得想個辦法,我向前輕輕觸摸它油光光的背,就看起來很舒服,趁機會我用力一跳,OK,我騎到豬背上了。豬在前面跑,爸爸和爺爺在後面追,奶奶和媽媽拿著棍子在前面打,終於豬停了下來,我從豬背上滑下來,定了定神,拍拍豬屁股,強作鎮定說,老兄你幹得不錯。爸爸虎著臉說,你老兄也幹得不錯。我知道情況不妙,撒腿就跑了。」 他給我們嘰裡呱啦念,聲音清脆得像一把銀豆子撒在瑪瑙碗裡。我控制不住一臉笑容。 盧安克身邊的孩子裡還有一個最皮的。 我跟別的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 等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跳走,或者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開始動手了。我們有點無可奈何,如果不採訪他,他就會來搶鏡頭,干擾別人。我只好採訪他,他坐在凳子上急得不得了,前搖後晃。 採訪完他我暗鬆口氣:「去吧去吧,玩去吧。」他立刻操起飯盒,跑到院正中,一群女生堆裡,把鋁飯盒往一個女生腳下「咣當」一扔,「給我打飯」,轉身就跑了。那是他姐姐。女生們拿白眼翻他。 再見他是在草地上,幾個孩子滾在盧安克身上折騰,我說了句:「老師會累的。」 有孩子鬆開了:「會哦。」 這個小皮孩掰著盧安克的胳膊看他:「你會死嗎?」 「會。」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舒服就行。」 小黑臉上的表情狡黠又凶蠻,我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麼應答。盧安克摟著他,對他微笑:「是啊,想那麼多,多累啊。」 我對這些孩子中的一些有偏愛,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來,就算我的記者身份要求我,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我不明白,難道盧安克沒有嗎?他把小黑臉和小圓臉一邊一個都摟在懷裡的時候,是一樣的感情嗎? 我迷惑得很。 我先拐了個彎問他:「你認為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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