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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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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那孩子家,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的,他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來給你取暖。後來他發現,你是有目的的,你想採訪有一個好的氣氛,有做事情的鏡頭,有火的光,有等等這樣的目的。他發現的時候,就覺得你沒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給他,他就不願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帶你去菜地看,他不願意。」 我連害臊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頭腦裡有一個硬東西「轟」一下碎了:「是。咋天晚上還想了很久,我想一定是我出問題了,但出在什麼地方呢,我就問她。」我指指站在邊上的老範,「她安慰我,說不會的,她覺得他很接受我們了。我說不是,我說接受我們的孩子不會是那樣的一個表現,一定是有一個什麼問題。」盧安克說:「他怪我帶你們上來,說要把我殺了。我也覺得對不起他,就跟著他跑下去了。」天哪。 我說:「我很自責,我覺得我做錯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麼了,沒有用的,沒有效果,那是假的。」他的聲音很慢,我從沒聽過一個人在鏡頭面前的語速這麼慢。 「你是說這樣影響不到別人?」我喃喃自語。 「這個很奇怪,想影響別人,反而影響不到。因為他們會感覺到這是為了影響他們,他們才不接受。」 「很多時候我們的困難是在於說,我們是……」——不,不要說「我們」了,不要再偽裝成「我們」來說話了,「……我是成年人,這些經驗成為一種障礙,我能夠意識到它,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做。」 「把學生的事情當成認真的,自己的事情不要有目的,我覺得就可以。」 他看著我,因為太高,坐在板凳上身體彎著,兩手交握在膝蓋前方,看著我,眼窩深得幾乎看不清眼裡的神色。 記者是一個觀察人的職業,這個職業保護我幾乎永遠處在一個主動的位置,一個讓自己不動聲色的殼裡。盧安克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也沒有寒暄過,他是我採訪的人中對我最為疏淡的一個,但在他的眼光下,我頭一次感覺自己的殼被掀開,蝸牛一樣脆弱細嫩地露出頭來。 我問他,村裡有人說你不喝酒,不抽煙,不掙錢,不談戀愛,問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樂趣。 他笑了:「有比這更大的樂趣。」 「什麼樂趣?」 「比能表達的更大的樂趣」 「能舉個例子嗎?」 他又笑了:「咋天弟弟接受你採訪的時候也是樂趣,我觀察他對你的反應,我理解他。看到有的情況你無能,因為你還不知道他的情況,這也是樂趣。」 我也笑起來了。 按理說,被人洞察弱點,是一種難堪的境地,但我並不覺得羞臊或者沮喪。那是什麼感覺呢?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採訪已經無所謂了,鏡頭好像也不存在,我鬼使神差地講起我小學近視後因為恐懼把視力表背熟的故事,說了挺長一段。我以前約束過自己,絕不在電視採訪時帶人個人感受——這是我的禁忌。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著黑色驚嘆號的禁忌也一起在崩潰的紅光中粉碎了。看節目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講這段時目光向下,很羞澀,跟我八歲的時候一樣。 我已經顧不上周圍都是我的同事:「因為我最大的恐懼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我會被挑出來站在什麼地方。大家說,看,她跟我們不一樣。怎麼才能克服這種恐懼?」 他說:「以前我不想見記者,不想給別人看到我做的事情。後來我看到曼德拉說的一句話,他說,如果因為怕別人看到就不做自己覺得該做的事情,把它隱藏起來,那就等於說誰都不能做這個事情。如果自己把它做出來並讓別人看到,那就等於說誰都可以這樣做,然後很多人都會這樣去做。因為這句話我才考慮接受你們的採訪。」 盧安克剛來板烈村的時候,村裡有人認為他是特務,有的拉他去政府跑專案,有的倫走了他的錢和手電筒,他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樣我就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他說,「這樣我就自由了。」 他在這裡生活了十年,走在村裡,老太太們把背上娃娃的臉側過來給他看看,眯眯笑。成年男人不多與盧安克說話,沒人斜眼覷之,也不上來搭話,兩相無事。 採訪間歇,村長出面請我們在自己家裡吃飯,讓媳婦涮了個大火鍋子,肥羊肉片,炒各種羊腰子、羊雜。村長是個大嗓門的漢子,喝幾杯粗脖子通紅,挨著勸我們幾個喝酒,勸法強悍,但不勸盧安克。 這裡土地瘠薄無法保水。大石山區還有人用一根鐵絲,從高處山岩石縫中將一滴滴水珠引進山腳下的水缸裡。老百姓在石頭縫裡種出來的玉米才一米高,結出的玉米棒還沒有拳頭大,常常只用來釀包穀酒。我們在路上多見到醉漢,盧安克說他曾經反感這裡的人總是喝酒,後來他理解這些成年人,跟打打殺殺的孩子一樣,「情感得不到發揮,生活不允許,如果太清醒,太難受了。」 現在他與這些人「互相理解」:「他們也不再勸我酒。」 盧安克從湯裡拽了幾根青菜吃。村長跟他老婆說:「去,給盧老師炒個雞蛋。」 他不吃葷,平常吃的跟他的學生一樣——學校太窮,各家也是,一個學生一星期的伙食費是兩塊錢,孩子每天的午餐盒裡,米飯上只蓋著一個菜——紅薯葉。十歲的孩子,看上去只是六七歲的身高。 我和老範曾經想買哪怕最便宜的粗棉線襪子寄給盧安克,因為村裡買不到合適他大腳的襪子,但他不同意,認為給這裡任何東西,都會讓學生之間不平等。 他靠翻譯書和父母的資助活著,每個月一百塊的生活費。 飯桌上我提到,縣裡的官員托我們說,要給你開工資。盧安克拒絕了,不加解釋。他在博客裡寫過一句話:「我不敢向學校要工資,因為我怕學校向我要考試成績。」我問他:「你不喜歡物質嗎?」 「不是不喜歡物質,我喜歡自由。」 他四十多歲了,在廣西山村從青年變成了中年人,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一個人走在山裡,有時困了就睡在山頭。 我在傍晚走過這裡的山,南嶺山系從西南傾斜下來,山高穀深,紅水河在陡峭處不是流下來的,而是整條河咆哮著掙脫牢籠從高處躍下。天快黑的時候,龐大的山脈烏沉沉無聲無息,紅壤上草木森森,濃烈刺鼻的青腥之氣,偶爾可見的一兩星燈火讓人更感到孤獨。 我問他:「你想要愛情嗎?」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沒經歷過。」 我心裡一緊。 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 「奇怪?」 「電視上那種愛情故事根據什麼產生的,我不知道。怎麼說,『一個人屬於我』?我想像不出來這種感受。」 他說過,他能夠留在中國,很大程度因為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於自己」。他的父親以教師的身份退休,母親是一個家庭主婦,他的雙胞胎哥哥是國際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妹妹七年中一直在非洲納米比亞做志願者。 我問:「可是就連在你身邊這些小男孩的身上,我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者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於我,跟愛情的那種屬於我是不一樣的。一種能放開,一種是放不開的。」 「能放開什麼?」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生走了,他們很容易就放開了,沒有什麼依賴的。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對方想走很痛苦的。」 「你不嚮往這種依賴和佔有?」 「不。」 我可以從智力上理解這句話,但人性上我抵達不了。我問:「這樣的自由你能承受嗎?」 他微微一笑:「我願意。」 我不能理解一個人能夠不受人類天性的驅策,照他的經歷來看。 一九六八年九月,他出生在德國漢堡。小時候,他跟雙胞胎哥哥都很內向,不管別的小孩怎麼欺負,都不反抗?他寫過:「這些痛苦也不是沒有用,從痛苦的經歷中我得到將來面對問題時需要的力量。」 父親四十五歲時,為了教育他們兄弟倆,由工程師改做老師。常有人對他媽媽說,這兩個小孩太不現實、太虛弱、總做白日夢,要求媽媽把他們的弱點改掉,但父母不急於讓他們成為什麼樣的人,只讓他們發展下去——兄弟倆過生日,得到的禮物只是一些木材,他們用這些木材去做了一些自己創造的模型。 在德國,基礎教育學校不止一種,父母給他們選擇了一所不用考試的學校,課本都是孩子自己寫的,「我的父母和老師沒有把我當成傻瓜,沒有讓我做那種考傻瓜的練習題,比如說『用直線把詞語連接起來』。這種練習只是在把一個人有創造能力的思維變得標準化。第二個原因是,我的父母和老師沒有把我當成聰明人,沒有過早地開發我的智力。」 他也要參加中考。外語沒有及格。他乾脆去了一家小帆船工廠做學徒,自己設計帆船,參加國際帆船比賽,「我這麼喜歡玩帆船,是因為在玩帆船時不需要思考,所有的反應都從感覺中來,這就是帆船在行進時對於風、重量和波浪的平衡感。這種平衡感在閉上眼睛時特別能發揮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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