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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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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我認為我喜歡。在我對自己的想像裡,我還認為自己喜歡下大雨的時候滾在野外的泥巴地裡呢。 採訪結束,是傍晚六點多,天已經擦黑,山裡冷得讓人發抖。我們準備坐車下山,弟弟來時跟我擠在副駕駛座上,回去的時候,不看我,說不坐車,腳不沾地,飛跑下去了,盧安克說要跟他一起。 走到門邊,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和地問我:「我們現在去,你去嗎?」 「現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自己頭腦中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非要努著去,弄得滿身泥,甚至雀躍歡呼……只會是個醜陋的場面。 我納悶了一晚上。我問老範:「我做錯什麼了?」 「什麼?」 「那個孩子。」 她說:「沒有啊,我覺得他對我們很接受啊。」 我說:「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 「你想多了。」她說,「對了,明天能做盧安克的主採訪嗎?」 我皺著眉,急躁地說:「不能,放到最後再做。」我知道她急切地想要把主要採訪拿在手裡才安心,這是常規的做法,但我沒法告訴她……我幾乎有一種願望,如果能不採訪盧安克就好了。如果突然出了什麼事,或者他明天拒絕了我們的採訪,就好了。 通常我和老範會交流一下採訪應該怎麼做,但這次隻字未提。我帶著近乎冷漠的神色寫自己的提綱,她在隔壁床上時不時看我一眼,期待著我說點什麼,我被這小眼光一下一下打著,幾乎快恨起她來了。 我是對自己感到憤怒,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第二天,我們還是拍攝孩子。 板烈小學有兩百四十名小學生,一百八十名是住宿生,很多孩子從四歲起就住在學校裡,一個宿舍裡七八張床,半數的床是空的,因為小孩子選擇兩個人睡一張床,為了打鬧,也為了暖和。家裡給帶的倒是最好的紅綠綢被子,久無人洗,被頭上磨得又黑又亮。 孩子們的衣服大多是父母寄來的。問父母怎麼知道他們的身高,其中一個說:「我一米二,我用折尺量的。」另一個孩子的球鞋,是自己上集市買的,十八塊錢,用粉筆描得雪白,明顯超大,兩隻腳尖對得很整齊擱在床下。 盧安克不是這所學校的老師。他沒有教師許可證,不能教正式的課程,只跟孩子們一起畫畫唱歌,生火做飯,修被牛踩壞的橡膠水管,週末也陪著他們,下過雨的泥地裡,從高坡上騎自行車沖下來,濺得一身爛泥。 這些小孩子性情各異,但都黏著盧安克,一條腿上橫著躺四個孩子,嘰嘰呱呱叫他「老爸」。我試圖看這是不是孩子在外人面前的攀比心理,發現不管我們在不在他們視野裡,都一樣。 學校中心有一棵木棉樹,有些年頭了,長得高又壯,他們仰脖看:「盧老師,你說大馬蜂窩會不會掉下來?」 「不知道。」他慢聲說。 有個孩子揪著他往下坐,把衣服袖子拉下來老長,盧安克就歪站著。孩子問「大馬蜂會不會蜇人」,一個門牙上粘著菜葉的傢伙嬉笑著戳他:「蜇你。」 他兩個扭打翻滾在一起了,盧安克也不去看,跟剩下的幾個繼續聊馬蜂的事。 我打心底羡慕這些孩子……不是羡慕他們和盧安克的親密關係,是羡慕他們合理自然。他們的一舉一動不用去想自己在做什麼,他們有什麼話就說,有什麼感情就釋放出來,無拘無束。 人多的地方總有老範,她也圍著盧安克:「木棉樹什麼時候開花啊?是不是鮮紅鮮紅的?安克你有沒有開花的照片給我拍一下,安克……」她才不管他的反應呢,倒也歡天喜地。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的任務是採訪這個人,我也想接近他,但一旦在他面前,我就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這東西我熟悉多年,一向靠它保護,現在卻讓我窘迫不安,進退不得。 主採訪總要開始的。 事後我想,我們做對了一件事,就是放棄了平常在屋子裡打著幾盞燈,佈置好幕布,反光板反射著臉的佈景,而是把採訪地點放在了盧安克常去的高山之上。他和孩子有時一天在群山裡走幾十公里,這些山上除了草之外什麼都沒有,累了就在空空的天底下睡一場。 扛椅子上山頂的時候,學校的領導說大冬天的坐外頭太冷了。冷就冷點吧,如果不坐在土地上,手裡不能摳著地上的草莖,我覺得我心裡一點勁兒都沒有。 山腳下是小學校,我和盧安克坐著小板凳,腳邊放著一隻破搪瓷盆子當炭盆。他沒襪子,穿著當地老農民那種解放鞋,鞋幫上的洞看得到腳址。我想問一句,他溫和地說:「不要談這件事。」 機器上的小紅燈亮了,攝像給我一個手勢,一切必須開始了。 我從盧安克的經歷問起,覺得這樣有把握一些。 「當年在南寧發生什麼了?」 「我記不起來了。」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沉靜地看著我,很多次重複這兩句話。 我腦子裡有個「嗡嗡」尖叫的聲音:「這個採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問到他為什麼到農村來,他說:「城市人思考的速度好快,我跟不上。」 「那個快會有問題嗎?」 盧安克說:「我就是跟不上。他們提很多問題,我沒辦法思考,慢慢地來,他們早就已經到下一個話題了。」 他並不是影射我,但我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我還勉強地接了一句:「嗯,還沒弄清問題就往下問?」 盧安克:「嗯,或者早就巳經告訴我答案了。」 後來,我幾乎沒有勇氣看自己在這個鏡頭裡的表情,人內心被觸到痛處會臉色發白。 我想起之前曾經有電視臺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採訪了他,說:「你要不接受採訪我就從樓上跳下去。」他同意了,但後來沒有播。我明白了那個採訪是怎麼回事,肯定是後來完全沒有辦法編成片子。媒體的常規經驗,在盧安克面前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要為難誰,他只是不回答你預設的問題……你已經在他書裡看過的,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麼回答,預知領導會在哪個地方點頭,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 腳底下的炭劈啪作響,每響一下都是小小的通紅的崩潰。我不帶指望地坐在那兒,手裡寫的提綱已經揉成了一團。這些年採訪各種人物,熟極而流的職業經驗,土崩瓦解。 盧安克忽然說:「昨天……」 我抬起頭看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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