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看見 | 上頁 下頁
六七


  我說採訪施泰納時,他說為什麼重返舉重,因為他恨——他恨失去所愛。但人在死亡面前有什麼能力呢?所以他把憤怒都發洩在杠鈴上,如果沒有訓練,他說自己會瘋掉。

  我說:「這愚蠢嗎?我不知道。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我也不指望播出了,能做什麼就做吧,像達娜這樣的運動員,只能參加女子一百米預賽,沒人轉播這種比賽,我和老王刻了兩張DVD給她,就算一個中國電視臺為她留下的紀念吧。我過意不去的是,老王辛苦了這麼多天播不了,常規的MPC發佈會報導播了,也沒打他的名字。

  我跟後期溝通,他們說:「攝像都沒打名宇。」

  我說:「這都不對。這是對所有攝像工作的不尊重。」

  第二天還是這樣,我有點急了,人家也很無奈,問我:「那你的攝像叫什麼?」

  「他叫王忠新,忠誠的忠,新舊的新。」我一遍又一遍地說,還是沒打上。

  老王是籃球迷,奧運男籃小組賽中國對美國那天,我想讓他看一場。但當天下午,他得先跟我去採訪香港自行車運動員黃金寶。黃金寶曾經是專業運動員,十九歲停止訓練,兩年後重返自行車時已是一個胖子推銷員,用了十五年走到北京奧運會,被認為是奪冠熱門,但八月十六號,最後一場比賽中,只拿到第十五名。他神色有點茫然地問我:「為什麼要採訪我們?」

  他的教練姓沈,左腿裝著假肢,最初沒有經費,沒有場地,只有這一個辭職的「肥仔」跟著他。他倆在雲南的深山裡練習,每天至少兩百公里,他租輛破貨車跟著徒弟,天熱的時候假肢把腿磨破,肉是爛的,血淋淋。癒合,又磨。

  「沒有人邀我們參加國際比賽。因為我們沒有一個隊伍,我們只有兩個人。深山裡我就看到他一腳一腳地騎,我曾經想過,走到什麼時候是頭啊?渺茫嗎?非常渺茫。想金牌?對,你想拿,但是這一腳腳踩能拿嗎?如果拿不到的話,他還會有這個動力嗎?」

  天色已經稠藍,攝像機需要重新調白,籃球比賽馬上要開始了,但師徒二人憋了一肚子話要說,我沒法說「停」,我回頭看了一眼,老王一心一意彎著脖子調焦,粗壯的後頸曬得通紅,背上像有塊鹽鹼地。

  沈教練繼續說:「這次奧運失敗之後,我知道黃金寶的心裡是翻江倒海一樣的難受,但是第二天他還是一腳一腳在那踩,陪著隊友訓練,示範自己的錯誤,說:『你不要學我。』」

  他站在場邊看,想讓黃金寶停下來,說你不要再蹬了。

  但實在開不了口。

  淩晨三點,回家的路上,雨牽著線一樣從發尖往下淌,鞋濕了,踩下去裡面有個水泡,「咕唧」一聲。人有一種疲倦的興奮,像烏黑的深淵裡著了火,回到家在床上好久睡不著。八月的雷真厲害,洪大悶重,一聲下來,底下的車都叫了,此起彼伏,好一陣子才停。過一會兒「謔啦啦」一聲,車又動物一樣本能地吼哮起來。

  我乾脆爬起來,寫臺北跆拳道運動員蘇麗文的稿子。參加跆拳道爭奪銅牌的比賽前,她已經有嚴重的左膝傷,比賽時只能單腳站著,把左腿像布袋一樣甩出去攻擊對方。她被擊倒了十四次,我問她每次倒地之後的幾秒鐘裡,在想什麼。

  她說:「前兩秒用來休息恢復體力,下兩秒來想戰術如何回擊。」

  「不是自憐,也不是忍受痛苦,她要贏,這是運動員的企圖心不管自己能夠做到什麼樣的程度,就算腳斷掉也要繼續努力,有呼吸,就有希望。」

  以往我很少做這樣的題目,覺得是普通勵志故事。記者要反映更複雜艱深的世界才讓人佩服。現在這期節目,沒有審片人,也沒有觀眾,沒有外界評判,我只是一個人,面對另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的左膝撕裂,腳趾斷了,坐在輪椅上,被踢腫的手纏著紗布,跟我說的這幾句話,漚在我心裡。

  下半夜,雷聲停了,雨聲瀟瀟,八月的長夜仿佛沒有盡頭。

  有同行後來問過我,說我們都覺得你挺理性的,為什麼今年做地震和奧運的節目這麼感性?

  是,我天性比較拘謹,平常三個女青年喝個酒,我只能愁眉苦臉抿一小口兒,老范和老郝都摟在一起淚汪汪了,我尷尬地拍著她倆,說不早了咱走吧,這兩人就上火「你這人特沒勁」,嫌我不投入不表達。加上過去幾年我一直想避免文藝女青年的毛病,怕煽情,刻意強調旁觀,刻意抽離,把戒律當成一根繩子捆在身上。

  當然,不約束不行,沒有這職業要求著,毛病早氾濫成災了,但是捆得太緊,有的東西確實就流淌不出來了。

  汶川地震的節目中,文志全坐在火堆邊說到女兒的時候,我克制得喉嚨都疼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拿手擦了,以為沒人看見。

  但編的時候,在鏡頭裡能看出來,我就對羅陳說:「把這個拿掉吧。」

  他說為什麼。

  我說,記者應該冷靜,不應該掉眼淚。

  他說,我覺得挺好,不過分。他留著這個鏡頭。

  我想起錢鋼老師的話,在「雙城的創傷」中,我給小孩子擦眼淚的鏡頭引起爭議時,他說,別太急著回答對還是不對,清水裡嗆嗆,血水裡泡泡,咸水裡滾滾,十年後再來回答這個問題。不到十年,我心裡的規矩走了好幾個來回,也還沒有那個最後的答案。當下只覺得,太固執於一個律條,覺得記者就應該怎麼樣,非要誇張,或者非要掩飾,都是一種姿態,是一種對自己的過於在意。

  陳虻有一次審片子,審完對編導說,這片子得改,觀眾看不懂。

  那位編導說,你看懂了麼?

  他說,看懂了。

  編導說,那你比觀眾強在哪兒呢?

  他愣住了。

  實習生跟著我,練習寫解說詞,寫到「遒勁有力的大手」,被我刪了。他說這不挺好嗎?

  我說:「我們不要形容詞,少點修飾。」

  他說:「你不是說要有感情嗎?」

  我說:「寫東西的人不用帶著感情寫,寫得客觀平實,事物自會折射出它本身蘊涵的感情。」

  他有點嘀嘀咕咕的。我問怎麼了,他說,那柴老師您這節目什麼主題?我說沒什麼主題,就是幾個人的故事。

  他說:「啊?我覺得『新聞調查』挺深刻的,如果只做這些人生故事會不會太平常了?是不是要提煉一下?」

  我跟他說,有一次吃飯,在座有個研究佛經的朋友,我湊話題問了幾個宏大問題,人家也就天空地闊抽象談了一陣子。

  出來的時候,六哥皺著眉跟我說:「柴姑娘,以後如果採訪,千萬不要有這種『大哉問』。」

  「就是具體的生活,越具體越好。」他說。

  這個時候,老範突然出了一場大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