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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說:「你得答應我們。」

  「我一定答應你。」他說。

  就這些家常話,完整地放在節目裡,這種採訪是我以往的大忌,我覺得記者不能發表意見,不要議論,不要參與別人生活,我對自己有很多的要求。

  現在我知道,有時話本身可能沒什麼意義,它只是到了嘴邊。

  在北京時,有位兄長的親人過世,朋友們勸解他,說其實死去的人解脫了,唯有生者痛苦。

  他不說話。我心想,像我這樣的生者,怎麼配這麼想。

  兄長順路捎我回家,他坐在計程車的後座,我坐在前座,都沒說話,車裡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燈,過一會兒他開腔了,他說他決定要生孩子了,兩個。說你要是遇上瞭解你的男人,就生個孩子。

  我沒搭腔。

  黑暗裡,他的手隔著柵欄,在我肩膀上,輕拍一下。

  像是滿心說不出來的叮嚀,也是一種不必說出來的安慰。

  志全的媳婦懷孕了。

  人們總是說,新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忘記吧,忘記過去,新的生活就開始了。

  採訪的時候,家裡女人們都在灶間忙,給建新房的工人們備飯,木柴燒旺的火膛上,吊著漆黑的小鍋子,咕嘟嘟煮著,皮肉燉爛的味兒,帶著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兒,漫得滿屋子都是。志全媳婦不愛說話,正拿辣椒和鹽巴往鍋裡抖,火映得半邊臉上發亮,我問她肚子裡孩子動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她低頭撥火,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她哭了。

  她說:「昨天夢到我女子,夢見她買了糖粒子,八十顆,問哪兒來的錢,她說是爸爸給的。」

  我明白她。

  手從奶奶臉上滑過的時候,有人在邊上對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淚掉進去」,把棺木關上了。

  怎麼會哭呢?我有什麼資格哭?

  在我小得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她就在那裡,青布的斜襟大襖,掖一隻淺灰的手絹,通紅的石榴花開滿樹,她用小勺把嫩黃的雞蛋羹劃幾下,把軟滑的小方塊喂到我嘴裡。雨在簷頭輕輕地頓一下,拉長一點,落下來,落在青磚地上一個細的小渦,小水滴四濺。

  吃完了,她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讓我的小脖子長一點勁兒。

  哄我喝藥時,藥邊總放一碗水,手裡一粒話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藥,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裡,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幫子,硬硬的還在。

  長大一點之後,她的頭髮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個梳子別住她頭髮,毛巾鋪在她肩膀上,拿小銀剪把長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後面有一個很深的窩兒,那兒的頭髮特別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說「不要動不要動」,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讀回來,她在爐子上烤了紅薯片和花生,我遠遠地順著甜香就進了門。我吃東西,她給我捂著手,用山西話說「怎麼老是冰淬的」。我倆雙雙把額頭貼近鐵皮爐子,借著那點暖和氣兒說個不了。她有時候自己也笑:「就是憨親哩。」

  她老了,貼身穿著我小時候的紅棉襖,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幾次回家,給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藥,我在邊上放一碗水,手裡放一粒話梅糖,頂著她的額頭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涼的紋路印在我額頭上。她歎口氣:「你怎麼還不結婚呢,你結了婚我心裡就靜罷了。」

  她九十歲時,我回家過完年要走了,走了幾步,又轉回身看著她。

  她拿拐杖輕點一下地,說:「去吧,我死不了。」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遺物,抽屜裡有我從沒見過的我爺爺年輕時的照片,還有一個《毛主席語錄》的紅塑膠皮,夾著我嬰兒時的照片。挖墓穴的農民在邊上抽煙談笑,生老病死在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恆。我坐在棺木邊的地上,手裡攥一把黃土,天上白雲流過。我第一次有了生一個孩子的想法。那個孩子會是新的,我用手輕撫奶奶的棺木,她會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離開楊柳坪的時候,羅陳說:「錄個結束語吧。」

  我們下了車,雨下得又輕又細,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濕了,去年的裂縫裡青草簌簌地拱動,濕黑的山坡上一層一層墨綠的杉樹林,梨花淺白,空氣裡都是水滴和鳥叫。我站在細雨中,說了最後一段話:「一年之後,我們重回楊柳坪,去年地震的時候,很多坍塌滑坡的山體,現在已經慢慢重新覆蓋上了草木,就在這片山巒之間,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莊和家庭。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經歷了磨難和艱辛,正在生根發芽,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長出來。我們離開的時候清明已過、穀雨將至,楊柳坪到了雨生百穀、萬物生長的季節。」

  做完這期節目,評獎的時候,夏駿在,他是以前「新聞調查」的老製片人,常敲打我。這次開會,到他發言評價節目,他頓了一下,說:「柴靜是個漂亮姑娘。」

  底下人笑聲噓聲四起。

  他接著說:「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老忘不了。」

  我抬頭看他。

  「這次她忘了,所以節目好。這算她的成年了。」

  第三年的時候,我巳經離開「新聞調查」,沒有去楊柳坪,同事們接著去了,不管是誰,記得就好。史努比說的,「記者」就是「記善」。

  也有人說,該換個主題了,給觀眾一些新鮮感。

  看《讀庫》,《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說他有一年寫杜月笙,花了很笨的工夫整理史料。

  導演看了沒興趣,「主題沒新意」。

  他批評這位元導演後來的作品:「只刻意求新,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矯情虛妄。生活並不需要時時有新的主題,即使是華麗的《霸王別姬》,力量也在於真實的市井人性。」

  他說:「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我和爺爺。誰也沒聽懂他的歌子,但那段時間我醒時夢裡都是那幾句,老覺得他在唱「什麼什麼楊柳坪哦……村噥」唱得我心裡一起,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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