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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她還繼續說。

  「我知道這詩很好,這事也很好。」我說,「只是我不適合,您找別人吧。」

  我並不反對詩,也不反對朗誦,我只是不喜歡被「安排」的感情。我採訪過一個姑娘,她在地震中被壓了五十多個小時,截肢後在病床上開始畫畫。有一張是她自己被壓在廢墟下,只能看到臉,一隻手撐著頭上的石灰板,眼睛睜得很大,向外看,那是她「絕望又希望」的一刻。

  她說畫這張畫的原因,是後來玉樹地震發生,別人要她給災民畫張畫來展覽,「給他們畫個新家園吧。」

  但她畫了自己,她說「這樣才是對他們的安慰」。

  只有同樣經歷過無邊黑暗的人,才有資格說,我理解你。

  第二年,還去不去楊柳坪做回訪?羅陳做完前期回來有些猶豫:「村子裡沒發生什麼事。」

  「那就好。」我說,「就拍沒事吧。」

  「不過葉哥葉嫂沒懷上孩子。」

  嗯,這就是生活。

  去的時候是清明,鈷藍色群山,中間有條縫子,一匹油菜花的金緞子瀉下來,山裡冷得紮人,還點著炭盆。我們每天跟大夥圍著炭盆喝茶,還是那樣,遇上什麼就拍點,沒有就不拍。男人們去幫著村裡砍木頭蓋房,我給文超輔導功課,題答對了我倆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幫裡硬邦邦的一小塊含一個下午。爺爺的耳朵更背了,我倆說不了話,臉貼臉對著鏡頭照個相玩兒。

  鮮紅的辛夷花剛開,落得漫山遍野都是,葉哥還穿著那件綠呢子軍服,把山坡上的油菜花拿鐮刀砍掉,讓蒜苗長起來,金光閃閃的花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正午山裡靜,只有群蜂在水窪邊隱隱不絕的嗡嗡聲,陳威把掉在茶水裡的野蜜蜂用隨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來,移到新砌的水泥臺上,它在太陽底下,歪斜了一會兒,抖一下,就飛走了。

  日子就像胡適說的,「平淡而近自然」。

  我們一起進北川縣城,路側都是燭火,兩條火線,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學隔著條河,沒法過去,離河最近的大石頭上,一個中年女人坐著看對面,一動不動。

  葉哥在賣紙錢的地方選了很久,挑一個書包,選了紅的,有奧特曼。放下,又選了個藍的。

  地震之後有過一次大泥石流,他們在城裡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著。他和葉嫂就在警戒線後跪著,香插在石塊中間,對著小學的方向燒紙,葉哥看著紙灰飄飛,喃喃說:「你最喜歡背新的書包,這個書包你喜歡吧?」

  文超轉身一個人走了。

  我和志全找了好久,發現他站在另一所小學的教學樓面前,一樓沒了,二樓直接坐下來了。志全對我說:「他就是從二樓跳下來的,看到自己的同學就差那麼一點沒能跑出來,只有頭露在了外面。」

  文超還是在那兒站著,一句話不說。

  回到家裡,給文超媽媽上墳。他爸燒紙,對著墓地說:「往年清明都是你張羅,今年我弄,也不知道對不對。」木訥的四方臉上帶點淒涼的笑容。

  他爸想再娶個女人,但孩子不接話。他爸讓我勸勸。這不是靠勸能過去的。

  文超跟我說,總是夢到他媽喊:「超娃子,吃飯。」

  孩子臉上兩行淚。

  晚上,陳威說,我以為你當時會像「雙城的創傷」那個節目裡一樣,抱一下那個孩子,或者給他擦眼淚。

  我沒答話。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走了走。大山裡烏黑的沉默,一盞燈都沒有,看的時間長了,才看到蒼暗的雲層滾滾而流。

  我向北望。

  這一年我沒法回去給奶奶上墳。前一年拔完雜草,在她墓碑前坐一會兒,上面刻著她享年九十四歲,想起小學的時候,我剛學會算術,在課本上算她的壽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歲,我歪歪扭扭地在課本上畫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她去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談她,不看她照片,也不願意別人跟我提她,每次夢裡終於看見她的時候,心裡都松一下:「看,她沒死,我就知道。」

  夢裡她總是衣衫破爛,被人追趕,我把她護在身後,像動物一樣對那些傷害她的人齜著牙,威脅他們,但最後,她總在我懷裡死了,我絕望地摳著牆皮,牆都碎了。

  有時候,在夢裡我小聲喊她:「奶奶。」

  她靠在門邊上,看著我,不認識了,說:「誰呢?」

  我心裡淒涼,又覺得,是我沒照顧好你,不值得你認得。看她手裡拎著東西,我伸過手:「那我幫你拿吧。」她遞給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還容許我陪她走這一段路。

  文超臉上的眼淚,我擦不了,感情在血肉裡,尖刀剜不掉。採訪時我倆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忍受。

  有一天葉哥說起兒子,說你們知道他什麼樣兒吧。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沒問過。

  他試探地瞄了下葉嫂,又看我,說:「鎖起來了。」

  她帶點著惱的笑,從腰裡拔出一串鑰匙:「我不許他看。」

  堂屋邊上有個小門,鎖打開了,門裡頭有一個箱子,也上著鎖,用更小的一個鑰匙打開。

  葉哥拿出來一捆東西,用燒焦一角的舊紅領巾紮著,是孩子的獎狀、照片。拆開給我看,都是從去年廢墟裡扒出來的,不少殘缺不全,他帶點笑,說你看這個獎那個獎,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時候,葉嫂「刷」一下就站起來,走了。我說:「葉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鏡頭沒跟著,等在原地,也沒再往下拍,就到這兒。

  過一陣兒,葉哥挑水回來,我出屋去接他。陳威站在屋裡架著機器,那算不上採訪,只是說話。我說:「我這來了幾天,你喝好幾頓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

  葉哥踩著石頭,腳尖輕敲:「以往從不喝酒,現在沒兒子管我了,原來呢,他在的時候就說,爸爸,你少喝點,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還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個兒子的話,還像我前一個兒子那麼聽話,哎呀,簡直是萬福,真的是萬福。」

  我說:「但是葉哥,你現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對吧?」

  葉嫂用腳踢著那塊石頭:「他是不聽的,他是不聽的。」

  「我還是要聽,聽我還是要聽,聽還是要聽。」葉哥說。

  我說:「這是大事。」

  葉嫂抬起眼,對我埋怨:「他從地震過後到現在,是又吸煙又喝酒。」

  葉哥說:「你都不能給我保密啊?」

  我說:「你這得接受監督。」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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