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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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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拍雪災,廣州車站十幾萬人被困數天,終於可以上車的時候,士兵拉著繩子圍成一個細的通道,人群急吼吼地往裡走,一個大兵喊「快點快點」。 陳威的鏡頭搖過去,旁邊的長官急得嗓子都劈了:「什麼他媽的快走,快走就出事兒了,走穩,走穩。」 人群到了月臺上,一個姑娘拿著箱子,往車上趕,眼看著到了跟前,摔倒了。 車開了。 她歪坐在地上,箱子翻倒在一邊,看著車從面前開過,一節一節,越來越快。 陳威的鏡頭一直中景對著,沒有推上去,也不拉開。 過了小一會兒,一個乘務員人了畫,過來扶起她,拉起箱子。他倆一起看著車,轟隆隆遠去,把月臺都震動了。 陳威的鏡頭還是那樣,一點沒有動,車越來越快,車窗成了條紋,兩個身影還茫然地定在月臺上。 這兩個鏡頭,勝過千言萬語。 六一那天,葉哥葉嫂很不好過,幹什麼都沒有心思。葉哥說:「我今天一早上都在想他,你看我幹活的時候都是傻傻的,一下弄這裡,一下弄那裡……」葉嫂說:「每次路上摩托車一響,總覺得是他回來了。」 文超叫他們乾爸乾媽,是他們兒子最好的朋友。他沒了媽媽,一整天都在葉哥家待著,抱著貓坐在一邊。 午飯後,葉哥為了安慰他,翻出兒子的那盒象棋,鋪在地上,跟他下了一盤。葉哥有點心神不定,剛下了幾個子兒,就喃喃自語:「我是輸了吧?輸了沒有?」 陳威拍了一會兒,把攝像機撤到很遠的地方。正午的陽光下,蟬聲無休無止,地上都是樹葉的黑影子,棋盤放在地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蹲著,遠處煙青的山,再遠什麼都沒有。 我們幾個站在遠處,久久地凝視這一瞬間的寧靜。 有一天在葉哥家坐,聽到坡上有人叫喊。 「喲,怎麼吵架啊?」我們就上去了。 有個老爺子一頭亂髮,圍著快曬成白色的藍圍裙,正爬在梯子上,往半塌的房頂鋪瓦。 底下站著他兒子,正沖他嚷。原來老爺子死活不去兒子家住,非得修自己的房子,還拒絕別人動手。 「我把這房子掀球了!」他五十多歲的兒子喊不下他,急了。 我們去了,爺爺一看人多,煩了,下來。 我問:「您多大歲數了?」 他正在氣頭上,兩眼圓睜,手一甩:「沒得好大。」 村長在旁邊做工作,一邊樂:「他八十三。」又轉頭對他喊:「這是北京來的記者。」 老爺子不管記者是幹什麼的,聽到北京倒是氣平了:「北京來的,哦,北京來的,北京地震沒有?」 一臉關切,我挺感動。 聊了會兒,村長說:「他唱山歌唱得最好。」 我哄他:「唱一個吧。」 老爺子強得很:「不唱。」誰說也不行。 後來幾天,他還住在半塌的房子裡,天光從殘瓦上漏一滿地。白天也點一堆柴火,跟幾隻大肥貓圍在火邊,頭髮亂蓬蓬,手抄在藍布裙裡,臉映得微紅。他耳朵背,也不懂普通話,我每次經過他家門就大喊一聲「爺爺」,這個詞他聽得懂,每次都一樂,滿嘴沒牙。 臨走前一天,傍晚吃完飯,在葉哥家坐一堆閒聊。村裡人聽說我們要走,都聚來說話,天暗下來,一個一個深灰淺灰的影子,路邊蹲著,或者坐在石頭上。男人說縣城裡的樹、房子和路,女人們聽著,拿樹枝子在地上劃拉,有時候自顧自低聲說上一陣子,把小貓拿來撫弄一會兒。暮色裡看不見臉了,聽著點聲音也是個熱乎氣兒。 爺爺忽然從坡上下來,人前一站,直接開口唱了一段,唱完了,拔腿就走。弄得我們手忙腳亂,幸好還錄上了幾句。 後來羅陳把爺爺唱的歌放在每個節目段落的開頭。聽不懂他唱什麼,讓村裡人翻譯,他們也說聽不懂。但那段時間我醒時夢裡都是那幾句,老覺得他在唱「什麼什麼楊柳坪哦……村噥」,唱得我心裡一起,一落。 幾年後,說起這期節目,草姐姐才說:「你們當時在四川,第一天拍完傳回來的片子,領導看了有點擔心,說這樣的片子會不會太灰色,乾脆讓他們回來吧。」但她沒有轉告我們,也不干預,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最終從片子裡流淌出來,審片的時候,「大家都接受,台長都哭了」。 當時來不及想這些,羅陳趕這個節目三天沒睡,實在困得不行了,我說我來寫後面的解說,你去睡會兒吧。他和衣在沙發上倒一會兒寫完我去找張潔:「這期讓我配音吧。」他看我一眼,我當時重感冒,鼻音重得可怕。 我問他:「你覺得這聲音行麼?」 他還在沉吟。 我說:「你不讓我配我跟你拼了。」 配完音,我回到家,才收拾行李,把沾滿泥土的靴子放在架子上,擦掉暴雨打在桌上的黑點,把催我領郵件的單子揉成一團扔到垃圾袋,洗一遍衛生間,潔廁靈濺在手腕上有些腐蝕的疼。袋子裡的東西——望遠鏡、電筒、頭燈、救生衣,一一放好,洗臉的時候我看到髮際線和臉上的顏色相差很大,胸脯和胳膊上完全是棕黑色。 要了外賣吃,在一堆書的底下找到安德森·庫珀的書。他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記者,作過很多災難和戰爭的報導,在序言裡他寫道:「回到家裡,等待我的是一疊疊的帳單和空蕩蕩的冰箱。去超市買東西,我會完全迷失……一群女孩一邊喝著水果顏色的飲料,一邊談著化妝品和電影,我看見她們的嘴唇在動,看見她們燦爛的笑容和挑染的頭髮,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會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然後看到上面的血跡。」 窗外社區門人們剛剛打完球回來,互相拍打著哈哈大笑。 「我在外面待得越久,情況就越糟糕,回來後甚至無法開口說話。」他說,「我會去看電影,去見朋友,可幾天後,我發現我又在看飛機的時刻表,尋找可以前去報導的地方和事件。」 我們都努力把自己報導的世界與生活分隔開,但是都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它的一部分。 他說:「我以為我能就此脫身而出,不受任何影響和改變,但事實卻是我根本無法解脫。根本不可能做到視而不見,即使不聽,痛苦還是能滲透到你內心深處。」 節目播出後,一位素不相的導演打電話來說「安排讓你朗誦一首詩」,就要跟我談論內容我打斷她:「不,不朗誦。」 她有點意外:「這可是念給大地震的。」 「我是個記者,不適合念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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