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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十四章 真實

  那天晚上,羅陳、陳威、老金和我,幾個「新聞調查」的同事商量了一下,一起退出了直播。我們要做一期有足夠時間的節目,不管能不能播。

  第二天在九洲體育館,幾千人從災民臨時安置點回家,我們看著烏泱泱的人,商量「拍誰呢。」想法也一樣:「誰都行。」
  一對夫妻,男人穿舊的深綠呢子軍服,四十歲左右,綿羊一樣的眼睛,有點張惶。女人挽一桶食用油,拿網兜拎著臉盆。就他們吧,我迎上去。

  跟葉哥葉嫂坐車回家。他們家就在北川縣城邊的楊柳坪村,上山的路都垮了,房子大小的石頭和土方砸在路上,只有摩托車能過,每輛車載兩個人。我坐在葉嫂身後,摟著她腰,到了半山一拐彎,路的一半生生劈掉了,一輛摩托車孤零零地懸在邊上。往上開,到了海拔一千三四百米處,稠白的霧氣像河一樣,重得要用燈破開。

  葉哥的家在一樹梨花底下,深山冷,花還開著。房子從後面看是完整的青磚牆,一繞過來,前頭全塌沒了,地基、堡坎都震壞了,這是葉哥葉嫂在震後第一次見到自己房子,站著,呆看著,手裡挽的東西不知覺地落在地上。

  鏡頭也那樣呆著,誰都不說話,三四分鐘。山裡非常安靜,只有些微的鳥叫,雨落在椿樹的葉子上,細密地簌簌作響。

  葉哥走進廢墟,翻找出一樣東西,用手抹上面的土灰,抹了又抹,站在那兒不動。我走過去看,是兒子在遇難前一天跟他下的象棋。房梁上掛著一串紙鶴,綠色方格作業本的紙,疊得很笨拙,像大元寶,是兩個月前,三八節那天,兒子送給葉嫂的。

  地震那天,他家附近四面山搖晃不停,地裡幹活的女人以為山神發怒,跪下來轉圈向四面祈禱。葉哥一個大跳出屋,躍到土豆地裡,片刻恍惚後,大叫一聲,撒腿往山底下跑。山底下就是縣城,曲山小學在城裡,兒子在上課。路已經斷了,房子一樣高的石頭在路上堵著,路邊的陡崖上都是樹和灌木,葉哥從崖上往下連跑帶跳,「像瘋了一樣」,二十多分鐘到了縣城舊城邊上。縣城被王家岩和景家岩兩座山夾著,最窄的地方只有一公里,路已被埋,巨石下露出壓成片的計程車前蓋。只有從崖邊往上運人,人們正接力把傷者傳出來。

  他可以回頭再找別的路去學校,但猶豫了一下,他伸手接住了遞過來的一個傷者。

  我是一個外來的人,聽他說完,除了陪他們站著,一起去撿一隻鍋,或者往灶底下塞一把柴火,沒有別的辦法。

  葉哥葉嫂把房子前頭的荒地鏟平,拿廢墟裡的碎水泥塊把四邊墊上,怕雨水進來,帳篷還沒到,就找了塊破爛的彩條布,搭在門口的梨樹上,把房子裡的床墊拖出來,放在裡頭。細雨紛紛,越下越密,落在人頭上。我問過葉哥怎麼不在災民安置點等一等再回來,他說:「不要緊,那麼多殘疾人,我們好手好腳的,能把自己的家建起來。」

  他搬了兩塊石頭,找了只鐵鍋,把蓄水池前兩天殘留的一點雨水燒開,泡了碗速食麵,沒有拆調料袋,紅色塑膠袋子轉著圈漂在面上。

  他們倆坐在一杆木頭上吃,一邊跟我說話。葉嫂差不多四十歲了,她說,將來還要生一個我那樣的兒子,我一定好好地養育他。

  葉哥補了一句:「就像對第一個一樣。」

  我聽見背後有嗚咽聲,回頭看是編導羅陳,他跟他倆差不多大,也有一個兒子。

  我們在山上住了下來。陳威搭了帳篷,沒自來水沒電,也沒有手機信號。每天走一段山路,用小碗從一口快乾涸的山泉眼舀點水,倒在桶裡拎回去,順便找個有信號的地方給台裡打電話。草姐姐負責片子的後期,第一天拍的東西傳回去,她說領導覺得這段還是有些灰色,先不播了。

  領導這麼想也很正常,不過生活會自己長出來的。

  「那你們要拍什麼主題啊?」草姐姐問。

  我說:「不知道。」

  以前我害怕「不知道」這三個字,做節目前,沒有一個策劃案、一個主題方向,我就本能的不安。可這次我覺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怎麼辦?」草姐姐得負責播出,「要不要找找鎮裡和村委會,做點全景式的採訪?」

  我挺奇怪地想起一件無關的事,鐵凝三十多歲的時候,見過一次冰心,冰心問她:「姑娘,成家了沒有?」

  「沒有。」

  「嗯,不要找,要等。」

  後來,我們誰也沒找,就等在原地。

  晚上睡覺,山裡靜,靜得不容易睡著。

  知道死,和經歷它,是不一樣的。

  二〇〇三年冬天,奶奶去世,家人沒在電話裡告訴我,只說病了。但我聽到我妹的聲音,大概也就明白了。回到家的時候,一屋子的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安慰。

  等人少一點的時候,我想看她一眼。

  移開棺木,她臉色如常,只不過閉著眼睛,就像我幼年時夜夜看著她的樣子。從嬰兒時我跟她睡,每晚她撫摸我背才能睡著,長大一點,晚上睡下我常常側頭看她,她被子上蓋一個深灰大褂,枕頭上鋪一隻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臉偎過去,手帕上是洗淨後在爐邊烤幹的肥皂味兒。她的嘴微微地張著,我聽她呼吸,有一會兒害怕了,覺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輕輕拿手摸一下她的臉,暖和的,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麼辦,自己哭半天。

  我把手探進棺木,用手背在她右側的臉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只能忍受。

  我知道,對葉哥葉嫂,沒什麼採訪可言,沒法兒問,問什麼呢?我也不想試圖勸誰別難過。

  他們允許我們在旁邊陪伴就夠了燒火做飯時,我幫著填點柴。有時候機器開著,很長時間也沒人說話,只是柴火劈啪的聲音,火苗的藍尖飄過人的臉,熱一陣,冷一陣。葉哥葉嫂要是想說話了,我們就聽著,有時候兩口子商量以後怎麼蓋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樣子。有時候又沉默著,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號就度過去。

  過兩天他們幫鄰居打蒜薹,鄰家的女人遇難了,只剩父子倆,孩子十二歲,叫文超。楊柳坪村八十八戶人家,遇難二十二人。不同於群居的北方農村,山村裡住的人少而分散,路遠,主要靠家族和血親的紐帶,能來的都來了,十幾個人。

  文超穿件圓領小紅衫,褲頭膝蓋上釘著小熊,不愛說話。

  我問他怎麼不去山下學校過兒童節。

  他說不想去。

  邊上他姨說:「他不想下山,別人都去,就他不去,說也不聽。」

  我說:「捨不得你爸嗎?」

  他哭了,拿袖子掩著眼。我不再問,摟他肩膀搖一搖。

  打完蒜薹,女人們張羅著吃飯,葉哥戴著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黃色礦工安全帽,前沿磕破了,從廢墟裡頭幾塊水泥底下扒拉臘肉,很滿意的樣子:「嗯,這個沒偷走。」

  大夥用石頭壘了個灶,找點柴火,拿石片把臘肉外面的灰刮掉,放在鍋裡煮。水熱了,再撈出來,用刷子吃力地擦著肉外頭熏的黑焦色,擦完成了蠟黃。我負責切肉,一刀下去,熱氣直往上躥,大厚肉片子,透明的油「滋」一聲。

  葉嫂扭頭喊:「你去地裡找找有沒有土豆。」

  男人挖了十幾顆回來,滾刀切大塊,煮,炒。

  居然還從哪家塌了的梁底下找出一塑膠壺玉米酒來,大夥有了一點興致。

  把廢墟清一淸,露天擺了三張矮桌子,天已經擦黑,村裡人捨不得點火,借著麻藍的天上一點晶明的星光擠著坐,狗在膝蓋底下蹭來蹭去,不扔東西給它,它就拿嘴拱你腰一下,往後一坐,眼巴巴望著。葉哥一邊扔點肉皮一邊笑:「它好久沒見著人了。」

  陳威得拍這段,幾米之外盯著機器。

  村裡人不覺得我們是來工作的,那個機器他們看慣了,就像他們的鐵鍬一樣,直對著鏡頭招呼他「來吃嘛。」

  陳威坐在機器後面的石頭上,揚揚手裡的煙:「我抽完這根。」

  我坐在桌上,文超的小叔是個年輕人,舉起了小酒盅:「地震之後第一次這麼多人見面,算個團圓酒,來。」

  這一杯下去,我的胃裡像著了火一樣。

  文超的小叔叫志全,他的女兒也在縣城上小學。

  我們跟他一塊去挑水,路上遇到一個不認識的村裡人,跟他打招呼,「噯」一聲,男人之間那種口氣。

  那人偏過頭對我說:「是他把我兒子從土裡拽出來的。」志全聽了卻臉色一黯,不說話,走著走著,拿樹枝抽了一下路邊的石頭。

  晚上火堆邊上我們才談這事。

  他說:「我愛人就是怪我這事,我原來是軍人,她知道如果我路上沒耽誤,去了一定能救出我女兒。」

  我想說他已經盡力了,這是無能為力的事。但覺得這話沒有意義,他也不需要我說什麼。四川人說「火落在腳背上」,這個痛別人明白不了,烙著他,折磨著他,沒辦法了,喃喃自語一樣說出來。他說最難受的就是覺得孩子不會怪他,「她如果活著,要是寫作文,肯定會寫《我的爸爸》。」

  火堆照明不夠拍攝,羅陳坐在我左手邊,舉著我們帶來的蠟燭,滾熱的甶蠟油流在手上,他沒動,一滴一滴,火燭在風裡躥動。

  志全說:「她那天早上說,爸爸,給我買一個霜淇淋,我沒給買。我就是後悔,兩塊錢一個的霜淇淋,我為什麼沒給她買?」

  文超趴在他膝蓋上哭得抬不起頭。

  志全摸著侄子的頭髮:「你爺爺十二歲討飯到這裡,才有這個家,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不要哭。」

  片子裡有只小貓,地震後倖存的,剛出生,找不著媽了。

  小傢伙細弱得站都站不住,常常鑽在我的迷彩服深處,拼命吮吸,以為那黑暗溫暖處是它的母親。小利爪把我抓疼了,我「呀」一聲,陳威就把它揪過來,豎在臉前,露著白肚子,夾著煙那只手指著它的臉,教育一頓。貓一聲不叫,可憐巴巴地在煙霧裡眯縫著眼睛看他,他歎一口氣,把它放下了。

  文超也沒有了媽媽。我們送他的牛奶,他倒在礦泉水瓶蓋裡,用食指蘸著,一點一點讓小貓舔,貓的臉比藍色瓶蓋大不了多少,尖細的緋紅舌頭一卷一卷。吃飯的時候,他右手拿筷子夾菜,左手掌心裡托一塊大窩筍,給它練牙。

  「村裡人都認為它活不了,你也這麼想嗎?」我問他。

  「是。」

  「那你為什麼還養它?」

  「它也是一條命。」他低頭撫摸它。

  文超走到哪裡,貓就踉踉蹌蹌跟著。到我走的時候,它已經可以站在狂吠的大狗鼻子前頭,不躲不閃,面無懼色。

  受難者不需要被施予,或者唱《感恩的心》,我們心懷敬意拍這個片子。

  我們找了一家日常開農家樂的村民,給了一些錢,就在他家做飯吃。他家房子沒大礙,還養有一百多隻雞,災後容易有瘟,女人拿把菜刀,把大蒜切成白片,又剁成末喂它們。但還是有一些雞走在我們邊上,腳一軟,就撲騰著倒下去了,歪成一團。大家都用眼角掃彼此一下,裝作沒看見,不提這事。幸好山高風冽,沒暑熱。

  豬也沒有吃的了,村民把豬捆住腳運下山去喂,橫放在摩托車上,夾在兩人之間,後面那人一手抓著豬腳,一隻手揪著豬耳朵。豬不吭聲,大概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它,就抬起頭,兩隻眼睛烏溜溜的,眉心裡有一個被砸傷的紅口子。我們對視著,它的臉被扯起來,像有點驚訝的樣子,一直看著我,車拐了一個彎,就不見了。

  山上沒糧了。

  鎮裡發糧食的幹部只有三個人。卷頭髮的胖大姐滿頭全是土。瘦得凹著臉、眼睛全陷下去的主任,砸傷後沒包紮,一瘸一拐,腳腫得鞋都扣不上。上百人圍著他分糧油。大卡車一過轟得滿天灰,他大聲吆喝著,口罩耷拉在下巴上。他說幾天沒回家了。我說那你家裡人誰照顧呢。他停了好久說:「只有他們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問:「其他幹部呢?」

  他說:「當時正在開會,都沒跑出來。」

  「多少人?」

  「三十多人……死的太多了。」他用力地眨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不說了,不說了。」

  我們記錄的都是生活裡的片斷。遇上了就拍,遇不上就待著,在葉哥家門口坐著。有時候下場雨後太陽出來,杉樹上水淋淋閃著光,雨滴在房上,匯成極細的水流在瓦間蜿蜒鑽行,從殘破的瓦頭沒遮沒攔地掛下來。

  陳威不愛多說,不搭訕,他身上有股寥落的勁兒,一臉胡茬,總是稍遠一坐,燒杯苦極了的野茶,聽著別人說話。但我知道,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他更願意待在這兒。

  他有那麼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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