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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跟上他,他臉都歪扭了。「你不要跟別人說,」他說,「等你調查完了,我就不在這世界上了。」

  「如果是因為我們的調查,我今晚就走。」我說。

  「那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第二天我們停了工作,叫上小楊:「玩兒去。」

  當地一個馬場,長著老高的野草,兩匹不知哪兒來的禿馬,腦袋上紮一朵紅花,沒精打采披個破氈。兩個農民抄著手在旁邊收錢,五塊錢騎一次。

  小楊不說話,也不騎。

  我不知死活,穿著半截牛仔褲就上去了,自告奮勇:「看我給你騎。」

  上了馬,我剛拉上韁繩,農民大概是踹了馬屁股一腳,那馬就瘋了。我在馬上顛得魂飛魄散,路過小楊的時候,居然還顧上沖他齜牙一樂。

  他看我這樣子,也笑了。老範說,這麼多天,就看他笑了這一次。

  到晚上,我兩條小腿內側都是青紫的。

  老範這個沒有常識的人,給我端盆水:「泡,熱水裡泡泡就好了。」

  我把腿像麵團子一樣插在熱水裡發著,一邊寫了封信給小楊:「對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憤怒,也不需要還擊,只需要蔑視。」

  蔑視侮辱並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當時能想到的,只是用這種說法去激發一個男孩子的驕傲,幫他熬過這段時間。

  「痛苦的時候,」我大概還記得信的結尾,因為像是寫給十四歲的自己,「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樹林,那是永恆的安慰。」

  我問過幾個孩子,為什麼你們對苗苗的感情這麼深?

  共同的說法是:「她能理解人。」

  「在你看來,什麼樣的人能理解人?」

  「聽別人說話的人。」小蔡說。

  連續服毒事件發生後,從省裡來過兩位年長的心理老師,她們說:「這個年紀的孩子,特點就是以夥伴的價值觀和情感為中心。他們這種非常牢固的小團體友情,一旦關鍵鏈條斷了,就很危險。」

  鏈條的中心是苗苗。照片上這姑娘眉目如畫——柔和的蠟筆畫,小尖下巴,笑起來大眼一彎,成績好,還沒有班幹部氣質,鴉黑頭發向後一把束起,小碎卷彎在額頭邊上。她站在臺上擦黑板,底下男生女生都默默看她的馬尾蕩來蕩去。

  她在遺書裡讓爸媽不要傷心,讓媽媽對奶奶好一些:「爺爺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話不說,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錢,只需要你們的關心和體貼。」去世幾天後,又有一封信寄到家裡,落款是「你們的寶貝女兒」,信裡寫:「看到你們哭腫的雙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認為一定是別人的代筆,但司法鑒定這確是苗苗的筆跡,交由她的朋友在她死後投遞給郵局……這個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時候以這樣天真的方式安撫他們。

  苗苗去世之後,她仍然是表弟在內心裡「唯一可以對話的人」。

  「你現在心裡痛苦的時候呢?」

  「忍氣吞聲。」苗苗的表弟上五年級。

  「有疑問的時候呢?」我想起小蔡胳膊上拿刀刻的「忍」字。

  「問自己。」

  「你回答得了自己嗎?」

  他沉默不語,臉上掛著淚。

  「為什麼不跟成年人談呢?」

  他的話像針落在地上:「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學生連續服毒後,學校採取了緊急措施,磚牆的大黑板上,寫著「守法紀,講文明」,工整的楷書寫著「看健康書籍,不進遊戲廳,不拉幫結派,不參加封建迷信活動……」五六年級都開了「愛惜生命」班會。「老師怎麼跟你們說的?」我問。

  「說服藥會得胃病。」

  「我不知道該怎麼教育他們,」六年級的班主任頭髮亂蓬蓬的,皺紋縫裡都是塵土,他說自己上次接受心理學培訓是一九八二年的師範班,「也沒有人告訴我怎麼辦。」

  他只能呵斥他們的痛苦,命令學生把刻在課桌上紀念同學的「519」字樣抹掉。他們拒絕之後,他叫學校的校工把所有的課桌都重新漆了一遍,那些刻下來的字,看不清了,但用指尖還可以摸到。

  我想起自己的小學。四年級我剛剛轉學來,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同桌,叫高麗麗。她對我很好,把泡著葡萄乾的水給我喝,上課的時候我倆坐第一排,在課桌底下手拉著手。班主任厲喝:「你們兩個,像什麼樣子!」她掰了一小粒粉筆頭,扔在我的頭上,班裡的同學吃吃地輕笑。

  一直到放學,我的頭髮上都掛著一縷白色。

  二十年之後,我覺得我的老師也很不容易。

  我問那位六年級的班主任:「你有什麼心裡話跟誰說?」

  大概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不說。」

  「那你碰到難受的事怎麼辦呢?」

  「忍著。」他的答案和小孩一樣。

  這期節目讓我重回電台時光。我收到很多孩子的信。一個小男孩說:「我跟媽媽看完節目抱在一起,這是我們之間最深的擁抱。」一個姐姐說:「這兩天正是弟弟統考成績不好的時候,看完節目,我起身去隔壁房間找了弟弟,跟他有了一次從未有過的長談。」回到家,社區傳達室的大爺遞我一封信,是社區裡兩個雙胞胎孩子留給我的,我在這裡租住了好幾年,並不認識他們,信裡說:「我們看了這期節目,只是想告訴你,歡迎你住在這裡。」

  電視也可以讓人們這樣。

  但我的醫生朋友小心翼翼地跟我談:「這期節目很好……」

  「你直接說『但是』吧。」

  他笑:「你是文學青年,還是記者在發問?」

  「有什麼區別麼?」

  「像我們在急診室,實習的醫生都很同情受傷的人,會陪著他們難受,但是如果一個醫生只是握著病人的胳膊,淚水漣漣,這幫不了他們,冷靜詢問才能求解。」

  我有點強詞奪理:「你說得對,但我還做不到,也顧不上,我就是那個剛進手術室的小醫生,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傷口。我有我的反應。」

  採訪苗苗表弟的時候,他說起死去的姐姐,滿臉是淚水,我覺得採訪結束了,就回頭跟攝像海南說了聲「可以了」,蹲下去給男孩抹一下眼淚,說去洗洗臉吧。

  他不吭聲,也沒動,肩膀一抽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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