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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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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沒有電腦,沒有書店,學校裡唯一的娛樂設施是乒乓球臺子,兩塊磚頭壘起來算是球網。地攤上賣的還是鄭智化在九十年代的磁帶。小楊的房間裡貼著一張四方大白紙,上面抄著愛情歌曲的詞,和歪歪扭扭的簡譜。 政府的人說他們搜查學校的時候,有學生確實把幾本書扔到了房頂,是青少年雜誌,有一頁折過角,是一個女孩為了愛死去的故事,角是苗苗折的。 我問這是不是她自殺的原因,小楊有點不耐煩的不屑:「怎麼可能?她們都看。」 農村孩子上學晚,雙城小學是六年制,苗苗已經十三歲,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快初中畢業,班上女生全都手抄淒美愛情故事,喜歡那種戲劇化的感傷氣氛,苗苗小本子上的貼畫跟我那時的一樣——翁美玲。 「那我們就理解不了這件事了,」苗苗的父母說,「我不相信我女兒能影響別人也去自殺,小孩子能有多深的感情?」 苗苗是服老鼠藥自殺的,當時另一個女孩小蔡跟她一起。 我們找到小蔡家,她母親攔住門說:「不要拍,我女兒早好了,以前是被人帶壞了。」 我問她:「你知道她為什麼服毒嗎?」 「……」 「她多長時間沒說話了?」 「十幾天了。」 「你擔心嗎?」 「……」 「讓我試試吧。」 她讓出一條路來。 小姑娘細眉細眼,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我們都痛恨用馬賽克壓在人臉上的醜陋和不尊重,攝像海南很有心,在背後用逆光剪影拍她,能看到深藍的天空和院子裡青翠的南瓜葉子。一根倔強的小歪辮子,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內心的流動。問她,不吭聲。我給她一瓶水,她像抱洋娃娃一樣斜抱在懷裡。 我握住她的胳膊,小小的手腕上,刀痕刻著小小的「忍」字,用藍墨水染了。 「忍什麼呢?」 她不說話。 「能睡著嗎?」 孩子搖搖頭。 「想什麼呢?」 她不說。 我們倆對著,沉默了一會兒,我跟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叫高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說她不再上學了,第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我特別傷心。後來我長大一點兒了,就明白了,人總是要分開的,但有的東西永遠在的,就像課本上那句話,『天涯若比鄰』。」 小蔡臉上淚水縱橫。 她回身進了屋子,從本子裡拿出一張紙條,歪歪扭扭的粗彩筆寫著「我們六個姐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底下是六個人的簽名。 一個天真的誓言。 小蔡說苗苗自殺的原因是幾個月前的一次聚會上,有男孩子摸了苗苗的胸部,被幾個低年級的學生看見,傳了出來,「說得很可怕」。從那時候苗苗就開始有自殺的念頭。 我問:「什麼讓她最痛苦?」 「從聚會的那天起,很多同學罵她……」 小楊後來給我看過他的筆記本,寫到苗苗時說:「她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我懂她的心,所以我很傷心。」 他不說具體的事,我只好問他:「以你對苗苗的瞭解,你覺得她最不能忍受什麼?」 他輕聲說:「也就是別人對她的侮辱吧。」 四月二十九日,苗苗在小賣鋪用五毛錢買了一袋顆粒狀「聞到死」老鼠藥。在周會上,她從抽屜裡拿出來吃,被同學看到。「你要吃,我們就都吃。」十幾個人為了攔住她,每人服了兩粒。老師在講臺上,沒看到。 我嚇了一跳,問小蔡:「然後呢?」 我第一次見到孩子的苦笑:「那藥是假的。」 這件事後,苗苗說她還是想死,小蔡說那咱們一起。 「朋友比生命還重要嗎?」我問小蔡。 她的聲音很輕:「也許是吧。」 五月十九日,下午課外活動,苗苗一個人在操場上看書,同班一個男生用手中的彈弓繩勒了一下她脖子,然後放開。她拾起地上的東西打他,沒打著。兩名男生看見了,其中一人故意大聲說:「他摸了苗苗乳房!」 放學回家後,苗苗和小蔡到小賣鋪買了一瓶粉末狀「聞到死」,老闆還搭給她們一瓶。她倆打了一會兒羽毛球,在旁邊的小商店借了個玻璃杯,在水龍頭接了水,把老鼠藥溶解,在一個凳子上坐下,背對背,手拉手。 小蔡說:「我們都笑了。」 「為什麼會笑呢?」 「想笑著離開世界。」 「死亡不可怕嗎?」 「不可怕。那是另一個世界。」 「什麼世界?」 「沒有煩惱的世界。」 「誰告訴你的?」 「自己想的。」 苗苗的褲兜裡裝著她的遺書,開頭是:「爸爸媽媽,你們好,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另一個世界裡快樂生活了。」 苗苗死後,十幾個孩子曾經曠課翻牆去醫院的太平間看她,發現他們的醫生說:「我從沒見過小孩兒那麼痛苦。」 從太平間回來之後,有個叫小孫的孩子再沒說過一句話。老師說:「我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中午小孫他媽看他愣愣站著,就說:「你放了學也不吃飯,整天玩……」隨手拿了箱子上黃色的塑膠包裝皮,在他頭上敲了兩下。她一直想不明白:「沒使勁啊,咋後來就不答應了?那幾天風氣也不好,小苗家喝藥了,我說你是不是也喝藥了?!他氣呼呼地:『哎,就是的!』」他轉身就找瓶農藥服了毒。 「小孫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同班的小倪說,「我想他一定死了。」他哭了一個晚上。學校害怕學生出事,開始要求每個孩子必須由家長接送。老師在大門口查崗,看見小倪一個人來上學,罵了他幾句,不允許他進校門:「萬一在學校發生意外怎麼辦?」 小倪在門口蹲了一會,回家拿了農藥,在麥田裡服下。 三起極端事件之後,政府成立專案組進駐學校,身穿警服的人傳訊與服毒者親密的學生,在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訊問。小楊被傳訊了,員警詢問他與苗苗是否發生「不正當關係」。 小楊說:「我解釋,他們不聽。」 當天晚上他也服毒,被洗胃救了下來,他說:「我受不了侮辱。」 二〇〇三年雙城鎮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元,孩子的家人都是農民或個體商販,生活不容易。苗苗的父親說:「給她吃好的,穿好的,還要啥?」小楊的父親當著我們的面,手扣在肚子上罵兒子:「你為什麼不乾脆死了呢?給我惹這麼多麻煩。」小楊的母親蹲在地上哭:「你把我的臉都丟完了。」 小楊嘴抿得緊緊的,掉頭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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