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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雙城的創傷

  進「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有個小姑娘沖我樂。一隻髮卡斜在她腦門上,耳朵上戴四五個滴哩哩的耳環,掛著兩條耳機線,走哪兒唱哪兒,一條短裙兩條長腿,嘰嘰呱呱,你說一句她有一百句。

  她二十三歲,痛恨自己的青春,尤其見不得自己的紅嘴唇,總用白唇膏蓋著,「這樣比較有氣質」。哦,這好辦,我叫她老範。她掙扎了一陣子就順從了。

  這姑娘大學畢業自報家門來應聘,領導每次開口問問題,她都立刻說:「你先聽我說……」張潔估計是以一種對女兒般的容忍,讓她留下來的。

  「我是三無人員,」她說,「無知,無畏,無恥。」

  我心想,你真是沒吃過虧啊姑娘。

  她還挺會為自己找理論依據的:「有句話叫『陰陽怕懵懂』,我就是懵懂,嘿。」是,瞧她找的題:一周之內,同一班級五個小學生連續用服毒的方式自殺,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獲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體認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她到處找人,說來說去,沒人搭理,最後找到我。

  我不相信太邪門的事,我更感興趣那個沉默的原因。

  張潔看著我倆,心知這種節目多半是白花錢,平常選題都得有個七八成把握了才出發,不然徒手而歸成本太高,但他是個對姑娘們說不出個「不」字的領導。「去吧,省點錢,別雙機了,也別帶錄音師了,一個攝像就夠了……哎哎,也別帶大機器了,帶台DV。」他說。

  從機場出來打車,師傅姓毛,一臉西北人的清剛,車上放著一盤鄧麗君,他聽了好多年,放的時候像鋼絲似的。我和老範搖頭擺尾地跟著合唱《償還》:「沉默的嘴唇,還留著淚痕,這不是胭脂紅粉……」毛師傅從後視鏡裡看我倆一眼,又看一眼,樂了。

  西北壯闊,赤金的油菜花開得像河一樣,沒完沒了。青蒼的山轉過一彎,還是。

  我說我也喜愛美劇《老友記》,陪我多少年。老范「哈」一聲撲上來,搖得我披頭散髮。

  同行說當地政府不支持媒體採訪。趁著月黑風高,我們找到最後一個服毒的小楊家。

  武威在河西走廊,古稱涼州,雙城是這西部邊塞的一個小鎮,三萬多人,過了晚上十點,只有幾戶燈光。小楊家燈是亮的,院子裡一塊菜地,堆著化肥,一根水泥管子上晾滿了鞋。父親醉酒剛回,紅著臉,粗著脖子敞著懷,說不清話,母親坐著一句話不說。我們剛坐下,大門「咣」一響,來了五六個當地大漢,不說是誰,要趕我們走。老范跟他們吵人權和新聞自由,雙方驢頭不對馬嘴,倒是能互相抵擋一陣子。

  我抓住機會問小楊:「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回武威,回我們住的酒店採訪?」那男孩子之前垂著細脖子,只看到兩彎濃眉毛,一直不說話。我不抱指望地問了這麼一句,但他說:「我願意。」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鐘沒回過神,居然問他:「為什麼?」

  他說:「因為我看過你關於非典的報導。」

  幾個月前做非典報導得到的所有榮譽稱讚,都比不上這一句。

  回酒店的路上,毛師傅老到得很:「後面有車跟。」我們往後看,普通黑桑塔納,只有一個司機,後座上沒人。

  我們在酒店下車。第二天,毛師傅來接我們,說昨晚我們走後,桑塔納上下來兩個人,上了他的車,問:「剛才那幾個人是哪兒的記者?」

  毛師傅直接把車拉到110,把兩個人卸在員警那兒,回家睡覺去了。

  後來知道這倆人是鎮長和他的同事。我們去找:「這事兒還用這麼躲閃啊,跟你們又沒啥關係。」

  鎮長心一下就寬了,把遮著半邊臉的大墨鏡摘了。

  我奇怪:「當時我怎麼沒看見你們呢?」

  他得意:「哎呀,你往後一看,我們兩個立刻倒在後座上。快吧?」

  採訪小楊,他不肯說什麼原因。我說:「我想去現場看看,我明天會去你們學校。」

  他忽然問:「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第二天,這孩子帶我去學校。校長來給我們開門,中年人,頭髮花白,一見人就用手往後爬梳,不好意思地笑,「這幾個月白的,」說話聲音是破的,「心裡難受,壓力太大,精神幾乎都崩潰了。」他勉強繃著笑,臉都抖起來了。

  找到六年級的瓦房,一張張桌子看,有一部分課桌上有歪歪扭扭的「519」,一刀刀刻得很深,後來刷的紅漆也蓋不住。小楊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停下來,低頭不語。

  桌子是第一個服毒女孩苗苗的,死亡的日期是五月十九號,與她同時服毒的女孩小蔡經搶救脫險。兩天后,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同班同學小孫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小倪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晚,小楊服毒,經搶救脫險。

  幾個孩子桌子上都刻著「519」,苗苗父母認為他們是集體約定自殺。

  鎮上的人卷著紙煙,眼裡放著光,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跟你說吧,肯定是個什麼教,聽說還有白皮書呢。」眼鏡掃一掃旁邊的高臺,「還有這地方,邪得很。」高臺叫魁星閣,說是一個供著魁星像的高大石閣,他們說出事的孩子常常在上頭待著,還刻了什麼字。

  我跟老範對視一眼,心裡一緊。

  小楊不肯多言,說你們去問苗苗的一個好朋友小陳吧,她都知道。

  我們找到這姑娘家,小女孩十二歲,穿件碎花白襯衣低頭掃地,發根青青,小尖臉雪白。看見我們進來,不慌不忙,揚揚手裡的掃帚說,「等我掃完地。」一輪一輪慢慢地掃,地上一圈一圈極細的印子,掃完把掃帚繩往牆上的釘子上一扣,讓她媽給我們拿凳子坐,轉身進了屋。我隔著竹簾子看她背身拿著一張紙,打了一個電話。

  她撩了簾子在我對面坐下,我問什麼,她都平靜答:「不知道,不清楚。」

  我說:「苗苗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她說:「我們班上的人多了,哪個都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那這個事情你不關心嗎?」

  她不緊不慢地說:「學習這麼忙,關心不過來。」

  她看著我,禮貌地等著我往下問。我看著她,飽亮黑圓的眼裡沒有表情,只映出我自己。我問不下去了。這時候窗外鞋聲敲地,幾個成年人進來,說:「你們有記者證嗎?」

  他們穿著深藍夾克黑皮鞋,這次不是鎮上的,看來是市委宣傳部的,不希望我們呆在村裡,一車直接拉去了當地的雷台漢墓:「報導這個多好。」前後都有人跟著解說。老範倒隨遇而安,她第一次到鄉村,看到地上有活的小青蛙,跟在後面跑,又笑又叫,宣傳部的同志沒見過這麼天真的記者,再嚴肅都看樂了。老範又吃驚西北壯麗的天色,大叫著指給我看:「雲!」

  走在前頭的宣傳部負責人三十多歲,名字結尾正是「雲」字,他驚喜又羞澀地轉頭:「叫我?」

  眾人哄笑。這一笑之後,都不好意思再繃著臉了。

  之後再聊節目。我們說:「這個事情誰都困惑,處理起來也棘手,但是不公開,被認為是邪教,對誰都不好。我們多瞭解一些,你們也多些處理的經驗,是不是?」

  雲歎口氣:「這事我們都查了這麼長時間了,一開始也當邪教查。沒有這事,搞不明白,你們去看吧。」

  我們去了魁星閣,門已經被鐵絲扭住掛了鎖,有小孩子手腳並用,沿著斜的牆面蹭蹭爬上去,一坡青磚被他們磨得溜光水滑。我找人開了門,沿臺階轉上去,魁星像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就沒了,空空蕩蕩的像個戲臺子。有個原來刻著文字的照壁,出事後被政府重新粉刷一遍,用石灰蓋住。照壁不大,我沒帶工具,用手擦,石灰幹又薄,底下的字露出來,小鉛筆刀刻得歪歪扭扭的「一見鍾情」或是「武林盟主」,不過如此——我在小地方長大,不奇怪小孩子為什麼常常待在這兒,大概這是小鎮唯一有文藝氣息,能帶給他們一點幻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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