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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裡,我會問他「你們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但站在那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裡面。人民醫院有九十三名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生殉職。

  我想起轉運當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只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服。當我在胸科醫院戰戰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鐘,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裡全濕了的時候,這些醫生護士,在天井裡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那幾天是什麼狀態,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後來發現,鬍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診科護士,三十多歲。她坐在臺階上,淚水長流:「我每天去要,連口罩都要不來,只能用大鍋蒸了再讓大家用……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還是誰的錯……」

  朱繼紅帶我去看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污染區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這兒畫一根線。」我不能相信,問了一句:「那你們怎麼區分清潔區和污染區?」朱繼紅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舉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這兒。」

  我問:「你們靠什麼防護?」

  他面無表情,說:「我們靠精神防護。」

  我原以為天井關閉之後他們就安全了,但是急診科的門診未獲停診批准,只能繼續開著,病人還在陸續地來,沒有條件接診和隔離的醫院還在繼續開放,發燒門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個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們來拍攝時,病人才開始轉運到有隔離條件的醫院。當時病人連輸液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輸。

  他帶著我去看,所有的椅子還在,輸液瓶掛在樹杈上,或者開車過來,掛在車的後視鏡上,椅子不夠了還有小板凳。一個衛生系統的官員在這裡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兒子感染了,想盡辦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個床位,夫婦倆讓兒子住了進去。兩口子發燒得渾身透濕,站不住,只能顫抖著坐在小板凳上輸液。再後來連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癒的時候,父母已經去世。

  一張張椅子依然擺在那裡,原樣,從四月到五月底,誰也沒動過,藍色的油漆在太陽底下已曬得褪色,快變成了綠的,面對大門口敞開放著,像一群啞口無言的人。

  牆那邊一街之隔,就是衛生部。

  五月二十七日,急診科的護士王晶去世。

  丈夫給我念妻子的手機短信。

  第一條是:「窗前的花兒開了,我會好起來的。」

  他不能探視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壇醫院門口,進不去,就在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地方守著。

  她寫:「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來,她開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裡交代著存摺的密碼。

  最後一條,她要他系上紅腰帶:「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邊慟哭一邊念,我的眼淚也滿臉地流。小鵬瞪我一眼,做記者哪能這樣呢?可是我沒辦法。

  他沒有告訴孩子。女兒大寶才六歲,細軟的短髮,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臥室門上貼了張條子:「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我問她為什麼貼在門上,她不說話。我說:「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她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疊幸運星,說裝滿一整瓶子媽媽就回來了。我在黯淡的光線裡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疊,大圓口玻璃瓶裡面已經裝了三分之一。她疊得很慢,疊完一個不是扔進去,而是把手放進罐子裡,把這一粒小心地擱在最上層。我看著,想找句話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心裡「轟」一下:她已經知道媽媽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難過。

  出來後,車開在二環上,滿天烏黑的雲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一車的人,誰也不說話。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後,人們還會說「這是進非典病房的記者」,我常覺羞慚。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病人從我身邊推過的時候,還有媒體的資訊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但只不過隱約地感到怪異,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只是大系統裡的一粒小螺絲,一切自會正常運轉,我只是瞥到了一點點異樣,但我沒有接到指令,這不是我節目的任務,我覺得轉過頭很快就會忘記。

  然後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節目播出後,有同行說:「你們在製造恐慌。」當時我身邊坐著時任《財經》雜誌主編的胡舒立,她說:「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輕慢。」

  最後一天,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等待檢查結果,確認是否有人感染。張潔在辦公室等消息。我們幾個坐在車裡,等了半小時,一開始還打著岔,嘻嘻哈哈,過一會兒就都不說話了。天賀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對,結果怎麼樣?……出來啦?……哦,真的呀?誰?……對,是有一個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沒動,在心裡說了句粗口。

  他掛了電話,戳一下我說:「喂,醫生說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節目都播完了。金杯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誰也沒有散的意思,我們打算就這麼工作下去,張潔說:「你想去哪兒?」我說無所謂,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回家,小音箱裡放著SkinnyPuppy的音樂,站在高樓的視窗,看著空無一人的北京。看了一會兒,我回身把耳機扣在頭上,拿頭巾用力一綁,把音樂開到最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這一幕,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因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緊張後的隨意屈張,音樂就像是誰站在萬仞之上,在風暴中厲喊。

  我閉著眼睛張著手腳,胡亂旋轉,受過傷的左腳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樣插進來。人在那種快意的痛苦裡毛髮直豎,電子樂裡失真的人聲像在金屬上兇狠地刮刺,繩索突然全都繃斷了,我睜開眼,像一隻重獲自由的小獸,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新的世界。

  數月之後,我接到一封信,很短:「還記得七二一醫院嗎?」

  我馬馬虎虎地往下看。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大街上尋找你的眼睛。」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認為一個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問:『是你嗎?』對方很驚慌。直到在電視上看見你,我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個有名的記者。」

  他在最後說:「你會覺得好笑嗎?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的另外一半。」

  非典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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