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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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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北京。(CFP圖片) 「要麼六個都去,要麼都不去。」我們打各個電話爭取,但台裡也協調不了。 錄音劉昶一邊聽著,說了句:「別球爭了。」七點半,他把門一鎖,不出來了,敲也不開。陳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這樣他安心。」 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杆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在杆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裡眯起來:「沒事兒,該死屌朝上。」 第二天在醫院裡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頭跟身邊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後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員大紅襖小綠褲,閑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鑽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幹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裡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隻光頭上全是鬥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鑽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麼個人,拍人物採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裡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院轉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治療,我們去採訪時已經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台怎麼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 問她現在想得最多的是什麼,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生:「她情況怎麼樣?」女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後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麼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裡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裡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麼?」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傢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裡,看著濕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麼能這麼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幹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裡,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萬劫裡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目叫「非典阻擊戰」。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麼多人,那期節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裡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麼輿論會有這麼大反應,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麼?」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麼?」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院,因為心裡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裡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後,我們的車又經過那裡。這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院剛剛宣佈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後,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裡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髮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髮。 車在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就發生在這裡。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門診大樓北側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裡。我不明白這家醫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該跟上次拍轉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係,我得知道這是為什麼。沒人要我做這個節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麼多,心裡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陳虻說的「欲望」。 採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裡轉。 九年後,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採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說話語速那麼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採訪。我說:「你不用作什麼判斷和結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在電話裡,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牆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麼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週四;四月十七日,週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淩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裡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隻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沒有窗,只有一個中央空調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歷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發黃髮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淒然地一笑,說:「我來吧。」病例被翻開,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牆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後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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