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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私底下愛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膠了,不真實。」

  我白他:「怎麼了?」

  「過分得體。」

  「什麼意思?」

  他來勁了,比比劃劃:「要像打槍一樣。有句話,叫有意瞄準,無意擊發。要有這個『無意』。」

  挺神的反正。

  後來,史努比跟我說過,看我當時真是吃力,天天採訪前挨個打四十分鐘電話,每次採訪都在本子上寫一百多個問題。化妝的時候還斜著眼繼續寫,化妝師一邊抖抖地畫眼線,一邊歎氣:「我看人家別的主持人這時候拿本金庸看,你怎麼這麼緊張?」到錄的時候,我就照著本子上的問題往下問,聽不見對方說話,只想著自己的下一個問題。

  繩子越纏越緊。

  大老楊是攝像,錄完節目大雪裡送我回家,他說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領導說扶不起來就不扶了。

  當時「時空連線」首次使用連線的方式讓三方嘉賓評論同一新聞事件,試圖創造爭論和交鋒的空間。這個技術剛開始試,還沒辦法在演播室裡實現三方在螢幕上同時出現,只能用電話採訪,攝像在現場拍下他們說話的鏡頭,回來合成畫面。在演播室裡我盯著空蕩蕩的螢幕方向,只能在耳機裡聽到三位嘉賓的聲音。

  「往這兒看。」攝像引導我往黑暗裡望,做出與三個嘉賓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個問題都配合點眼神兒,身體也跟著擰,裝作在跟誰交流,營造一種氣氛。光擰這個身子就能把我弄個半死。

  攝像「咂」一聲:「你眼裡沒有人。」

  我不服氣:「是,那些嘉賓的人影都是後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見他們。」

  「不是這意思。」對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慢慢的,我已經不會寫東西了,拿張紙對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過一陣子,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在餐廳遇到「新聞調查」的張潔,他說他理解這感覺,說他拍過一個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療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來,再換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齜出一個紙一樣蒼白的假笑看著他。

  再後來,我乾脆出溜了。以前當觀眾時,老譏笑別人八股腔,現在當了主持人,用得比誰都熟練,每天結尾我都說:「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法治的社會早日到來。」

  這話是不會錯的,然後我就可以卸妝下班了。

  夢裡我又回到小學四年級。

  八歲的我站在教室走道裡,一隻手捂著左眼,一屋子同學都埋頭看書。老師拿一支小棍,點著視力表的最底下一行。

  這是我小時候最恐懼的場景,直到現在,看到視力表還感到條件反射式的噁心。

  我早就近視了。但誰也沒看出來。

  我站在過道上,非常冷靜,食指上下翻飛地指著。我已經把最後一行背熟了。老師把小棍一放,埋頭邊寫邊喊:「一點五,下一個。」……現在我跟大家一樣了。誰也沒注意到我,我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黑板上的字,我什麼也看不清。

  有一天穿過客廳,看見電視裡「經濟半小時」有個記者正在採訪剛當了縣長的牛群。這記者叫陳大會,真是職業殺手,快、狠、准,劍光一閃,奪命封喉。我端著飯碗站在那兒一直看到完。

  業內對他的採訪有爭議,但都承認他勤奮:「他是第一個細心研究國外節目的採訪記者,把節目像拆螺絲一樣拆開,每一個導語,每一個問題,包括每個表情和姿勢,都模仿研究。」

  我把他的採訪,還有法拉奇、拉裡·金……能找到的都列印下來塞在資料夾裡,提問抄在小本上,採訪前常常偷換一下問題的內容就直接用。江湖上的小女生,以前那點兒華麗的水袖功夫,上陣殺敵時一概用不上,只能老老實實蹲馬步,照貓畫虎。

  我遇見陳大會,他說要小心身上的毛病,不要到了三十多歲改不過來,在連線採訪中,要心無旁騖,不要管這節目到底要什麼,不要去管什麼氣氛啦交流感啦、不要冷落任何一個嘉賓啦這回事。「你就記住一點,」他說,「新聞本身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接近新聞的核心,那你這期節目就讓他一個人說話,其他兩個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也無所謂。」

  我遲疑:「嘉賓會不舒服嗎?」

  「他們舒服不舒服不重要,記者的首要任務是揭示真相。」

  他這話讓我心裡動一下,但我根本沒這勇氣,我像只粽子一樣被死死綁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狀態:「跟你講個事,一九九六年的時候,『東方時空』開會,製片人問大家,咱們『東方之子』的採訪記者最差的是誰?××還是陳大會?」

  我開始向他學,但是這種揀本《葵花寶典》閉門自修的方式,很容易就向邪路上去了,以為厲害的記者就是要把別人問得無地自容。

  遇上一個新聞,兩名陝西青年組隊騎自行車飛越長城,有一位失去了生命。我策劃了一期「飛越的界限」,採訪遇難者的隊友和教練,他的隊友在節目裡朗誦愛國的詩,我問:「你就是想要那種特別來勁的感覺嗎?這比命還重要嗎?……這是不是草台班子?你們是不是炒作?……」

  錄完後同事奇怪我的變化:「喲,這次挺尖銳啊。」我還挺得意。

  李倫當時是「生活空間」的編導,給我發了條短信:「你把重心放錯了吧?」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南方週末》上劉洪波評論這期節目:「電視記者語帶嘲諷,步步為營。」他認為責問的物件應該是負責安全審查的管理部門,用不著只拿當事人取笑。

  網上有觀眾寫看完這節目的感受:冷酷的東方時空,冷酷的柴靜。

  過了好幾年再看這期節目,提的問題還在其次,那個坐在臺上、一頭短髮、雪青色套裝的女主持人,臉上都是淩厲,眼內都是譏誚。我不是試圖去瞭解他們,而是已經下了一個判斷。

  滿滿騰騰都是殺氣。

  我那點兒本來就少的觀眾說:「本來覺得你還有點親和力,現在不太喜歡你了。」

  央視南院食堂,每天集體吃飯時電視上正重播「時空連線」,陳虻吃完飯給我打個電話:「人家說,這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人。」說完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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