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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太陽下山了,星星開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傷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變成黑色的痂,很難看也很噁心。桔枝渴了,桔枝餓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單,桔枝再也沒有媽媽了。但何桔枝不敢吭聲,因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總是低頭看著傷口,而且爸爸流眼淚了。她本想跟爸爸說囡囡餓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淚,她重新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爸爸的眼淚真乾淨,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爺爺什麼也沒有說。從那以後,爸爸變得很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說話,只知道在山裡幹活。砍柴、采草藥、捉毒蛇等等去集市上賣,說要賺錢給桔枝讀書用。爺爺跟以前一樣,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兒,小貓小狗小偶人,然後塗上顏色,也送到集市上賣,說要攢錢給她將來讀書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著爺爺,當爺爺的小夥計,一會兒給他遞個刀,一會兒幫忙著塗顏色。有一天,爺爺說要雕個特別的東西。他拿出一塊很大的木頭,那塊木頭比桔枝的臉還大。爺爺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兒,從來沒有雕過這麼大的東西。桔枝很興奮,蹲在他面前,看著他手中的木頭長出了鼻子、長出眼睛、長出嘴巴、還有頭髮……

  爺爺給它塗上各種各樣的鮮豔顏色,然後放在太陽下曬著。桔枝看著它,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是想不起來。爺爺坐在一旁,眯著眼睛,咕滋滋地抽著水煙,問她:"桔枝,還記得過年時帶你看的戲嗎?"

  "記得,記得。"但她不是記得過年的戲,是過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舔嘴巴。

  面具很快幹了,爺爺把它戴到臉上,她嚇了一跳,終於記起過年的戲。過年時候,爺爺會帶背著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戲,那是沙洲嶺還要往山裡走。過年時天天有演戲,那些人穿著鮮豔的衣服,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跳來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聲音很讓桔枝興奮。

  每出戲裡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樣,有一出她記得有人就戴著這樣的面具,爺爺曾指著面具告訴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勞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爺爺悄悄地叫醒她,背著她離開了家,她很高興,以為爺爺又要帶她去看戲。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圓,她趴在爺爺的背上,一晃一蕩,感覺像坐在搖籃裡,很幸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然後又到了那個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個到處都是房子沒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爺爺背上的扭來扭去。雖然是晚上,雖然沒有一個人,但她很不安。爺爺說:"乖孫囡,你還記得媽媽住的房子嗎?"

  "記得。"她指著一個小巷子的那個院子。四周靜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經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點涼快,正適宜睡覺。爺爺背著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開,月光泄了半片進去,像羽毛飄浮著。

  桔枝莫名地緊張,爺爺從腰間掏出面具戴上,黑糝糝的夜裡看著這面具,桔枝覺得爺爺變成了另一個人。爺爺的聲音很輕:"你還記得那出戲嗎?"他邊說邊從腰間的麻袋裡取出一條蛇,蛇在手上虯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終於完全記起了那出戲,那是她看不懂的戲。她曾問爺爺,神是幹嗎?爺爺說,神懲罰壞人的。她曾問爺爺,神為什麼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爺爺說,因為他們是姦夫淫婦。她再問姦夫淫婦是什麼?爺爺說那是壞人。

  "來,乖孫囡,該我們演戲了。"爺爺說著,將蛇送到窗前,輕輕地噓了幾聲,蛇扭動著身子滑入屋裡。黑暗裡傳來一陣蛇爬動時發出的窸窣聲。

  "來,乖孫囡,我們回家啦。"爺爺又把她放回背上。她小聲地嘀咕:"不等他們再醒過來嗎?不用拍掌嗎?"她記得戲還沒有完,那一男一女會醒來,跟著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歡笑。儘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那是快樂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們要回家了。"爺爺邊說邊走出院子。興奮的桔枝有點失望,戲太短了,她沒過癮。她打了個哈欠,趴在爺爺的肩頭,一晃一晃地睡著了。回到家,爸爸問他們幹嗎去了?她歡快地說,我們去演戲了。

  她向爺爺要了面具,天天一個人在院子裡演戲,戴著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該在山裡勞動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氣衝衝地跟爺爺吵架,吵得很厲害,感覺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嚇著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聲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於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讓她有種安全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靈魂縮進面具裡,非常安全非常溫暖。後來父親出來,瞪著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來。她不幹,她嚎啕大哭。但平時疼愛她的父親一點也為所動,他揪住她的腦袋,把面具摘了下來,然後用鋤頭砸得粉碎。"這是我的面具呀,我還要演戲呀,我要做神殺壞人。"她哭喊著。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嚴厲地說:"永遠不要提這個面具,永遠不要再說演戲,否則我把你扔到黑水潭裡。"桔枝打個抖嗦,她知道黑水潭裡有吃人的怪獸。她不睡覺纏著媽媽時,媽媽總說,把你送到黑水河裡。但她知道媽媽是騙她的,媽媽說話時,眼睛裡還含著笑意。而爸爸說的是真的,因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獸。

  從那以後,爸爸再也不許爺爺帶她去看戲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聲音,那些油彩煥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繽紛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種演戲的感覺,那種刺激興奮的感覺。那個面具一直在她記憶裡載浮載沉,若隱若現,直到那天在方離的電腦上再度見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裡,準備拿幾件換洗衣服到基金會辦公室住著,但是跟蔣屏兒起了口角,論口才,她怎麼比得上靈敏的蔣屏兒。她聽著聽著,握緊了拳頭,手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外面有人敲著飯盆去吃中飯,那聲音叮叮咚咚,多像演戲時的皮鼓聲音呀,她摸著挎包裡昨晚列印出來的面具圖案,一股熱血沖上腦門,一種念頭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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