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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滴血的手指

  離開絨花巷時,方離心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來,對這條巷子她沒有一點的好感。聞多了屍臭,頭暈眼花,胃也一直在作嘔。徐海城等人沒空送她,所以她是自己攔車回的基金會辦公室。從計程車上下來時,渾身無力,爬樓梯時她幾乎癱坐在地上。

   好不容易爬上六樓,顫抖著手打開了門,手一松,行李袋落在地上。背靠著門,方離閉上眼睛靜靜地站著,很疲倦,在車上睡覺畢竟不是件舒坦的事情,而且還在半夜三更拿著手電筒反復地察看氣味刺鼻的乾屍。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就這麼靜靜地站了五六分鐘,她才緩過勁來,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灰濛濛的,像是眼睛前蒙著一層細紗。方離眨巴著眼睛,非但沒有變清晰,反而變得更加虛浮。她甩甩腦袋,視線轉到東面的牆壁,一排排儺面具忽然放大了,一張張滿是油彩的臉都長出了眼珠,黑的出奇,齊齊地瞪著她。

  她到抽一口氣,驚駭到呼吸困難,想也不想,將手中的鑰匙砸了過去,一陣響亮的哐啷聲讓她清醒了一點,眼前的視線清明不少,那幾排面具恢復原來大小,只是看起來模糊不清。

  但是這一擲卻讓本來就疲倦的方離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天花板在轉,地也在轉,辦公桌裡的桌子忽遠忽近。本來快到黎明,天色應該越來越亮,但是在她的眼裡只有一片越來越濃的灰黑。她無力地垂下腦袋,用雙手緊緊地抱著。

  挎包裡的手機在響,不過她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抱著腦袋坐著。在孤兒院的日子裡,在那些時常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關進黑房子裡的日子裡,都是這樣子抱著自己的腦袋度過的。抱緊腦袋,讓她覺得自己並不孤單,至少,自己跟自己一起。在黑房子裡時,她總是想的特別多,關於自小被遺棄的命運,關於被孤兒院小朋友們的排擠,關於江美輝為什麼總是為難她。

  "江美輝……"方離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逐漸放大的瞳孔裡一個情景也在無限放大。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烏雲層層疊疊,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風很大,孤兒院宿舍樓外的樹木在搖晃,老樓也在搖晃。方離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站在樓外的空地上。風掀起她的衣服,吹亂她的頭髮。經過伊啞伊啞搖晃的鐵秋千,經過碧綠泛光的噴水池,就是後院。後院的花草呈現異樣的灰色,連成一片居心險惡地搖晃著。惟有美人蕉開的極盛,葉子碧綠,花朵嫩黃,像一個個笑顏。她走過去,抱住美人蕉微笑著閉上眼睛。忽然,腳心一痛,她愕然地低頭,挪開腳,只見黑泥下面似乎有東西要頂出來……

  "啊……"方離發出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挪到一邊,可是無論她怎麼爬,眼前都是一堆黑泥,下面有東西蠢蠢欲動。手機一直在響,但是她根本沒有聽到。她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滿臉的恐懼,眼淚滾滾。

  尖叫聲經過走廊,傳到樓梯間已經不再刺耳,但還是讓徐海城腳步一頓,然後把一直撥打的手機放進口袋,快步跑了上去。基金會的門虛掩著,傳來方離的喃喃低語聲和奇怪的摩擦聲。徐海城著急地推開門,叫了一聲:"方離。"

  方離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抬起頭。

  徐海城倒抽一口涼氣,儘管他見多識廣,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叫他驚駭失色。只見方離跪在地上,頭髮淩亂眼神渙散,雙手刨著地板,就好像農民用手在刨紅薯。她的嘴巴裡念念有詞,只是聲音太細說得太快,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徐海城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抓住她的雙手想要阻止她。可是她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一把甩開他,繼續刨著地板。基金會的樓老舊,磁磚地板早就磨得坑窪起伏。方離的每一次刨地動作,都留下鮮血與碎皮碎肉無數。她的手指早已經慘不忍睹。

  不過,徐海城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方離說:"我會救你出來的,我會救你出來,我會救你出來的……"

  這句非同尋常的話,讓徐海城古銅色的臉變成灰白,他看著方離的心疼眼神中摻進了難以相信與痛苦。有一刹那,他只是用這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腦海裡閃過十多年的一幕,他剛進孤兒院,看到操場上一群小孩子圍著一個小女孩罵她妖怪,那個小女孩眨巴著天空一般純淨的眼神,淡然地看著大家……

  一滴鮮血濺到徐海城的鼻子上,將他從回憶裡驚醒,知道再不阻止方離,她的手也報廢。他將她攔腰抱起,往洗手間走去。方離拼命掙扎,兩隻手還在空中虛刨,嘴巴裡也不停:"我會救你出來……"每句話都灌入徐海城的耳朵裡,讓他的痛苦更深一分。

  徐海城把方離的按在洗手盆裡,然後打開水龍頭,看著冰涼的水流過她蒼白的臉,看著她放大的瞳孔一點點地縮小,看到她疲倦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痛苦的哼唧。他關掉水龍頭,背靠著牆靜靜地看著她。

  方離的臉貼著冰涼的洗手盆,緩緩地睜開一隻眼,呆呆看著徐海城。片刻她一皺眉,浮起驚訝的神色,說:"大徐,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邊說邊抬起頭,看到自己身處洗手間,又是一愣:"我怎麼在這裡?哎唷,我的手?"她將手舉到面前,看著那十個鮮血淋漓的手指,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

  "大徐,發生什麼事了?"

  徐海城說:"鐘東橋牆壁裡乾屍散發出來的氣味具有致幻作用○18,你剛走小張和我就發作了,我打完針馬上打你電話,可是沒人接聽,所以我就過來了,走吧,我現在送你去醫院。"

  "致幻作用?怪不得盧明華……"話沒有說完,方離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徐海城連忙抱起她,離開基金會辦公室。兩人一出門,方離臥室的門就開了,戴著儺面具的何桔枝走出來,黑黑的眼珠子裡盛滿笑意。

  醒來時,方離感覺到頭腦舒暢,消毒藥水的味道讓她覺得很安寧。她睜開眼睛,看到徐海城坐在床邊呆呆地凝視著自己,表情古怪。兩人的視線一交集,他就移開了,站起來說:"你醒了,我還有事得先走。"

  "大徐……"方離奇怪於他的態度。

  徐海城明明聽到,卻沒停下腳步,反而走的飛快。方離怔怔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口,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疏離?十指都在隱隱作疼,她痛苦地皺起眉,看著自己十根包著白紗布的手指,不知道在失能致幻的那段時間裡,自己做了什麼?是否像盧明華那樣?可是看起來似乎盧明華還嚴重。

  如果徐海城沒有急時趕到,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為什麼,方離的眼前忽然閃過了第八墓室裡壁畫:一人被綁在十字型樁上,四周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四個執刑人員正拿著鋸子鋸他的手;手將斷未斷,暗紅色的血淋漓不絕。

  難道自己在遭受曼西族的懲罰?

   "不……"方離低低地叫了一聲。

  鄰床的病人詫異地看著她,問:"姑娘,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要不要叫護士?"

  "我沒事。"方離虛弱地說,往被單下縮縮身子,遮住自己蒼白的臉。腦海裡緩緩地滑過一句話:我知道你沒睡著,明天晚上後院美人蕉,我們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不見不散……"這四個字在腦海裡反復地迴響著,方離痛苦地閉上眼睛。她聽到自己的心跳非常有節奏,緩而有力。這是一顆健康的心臟,但藏著蠢蠢欲動的各種情感,有些情感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是背離光潔亮麗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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