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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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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去看由三毛編劇林青霞主演的《滾滾紅塵》時,我的魂魄就像懸掛在劇院的幕布上;身體在自行車上憑著慣性向前迅猛滑行。並無聲地穿過兩旁嘩嘩流動的人群,在某一處停下來放好車。我朝劇院的臺階走去,我的身旁佈滿了看電影的人,那些人中不乏衣著體面、富有教養的知識份子。但我不認識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我不注意他們的動態;好像我與他們不在一個空間裡。這感覺真有點像羅伯·格裡耶的電影《去年在馬里安巴》的某些個鏡頭,那裡面的人像木偶一樣佇立不動。 我繼續一邊走一邊想,我遠遠地望見夢特麗酒吧那頗具藝術特色的門面了;我的腳步變得慢慢地輕盈。我想酒吧將很快置我於一種旋律之中,這旋律在幽暗的燈光下會像無法解釋的前景般令我迷惑。 此刻我走進夢特麗酒吧,我環視這間大約只有20平方米的小小酒吧廳,我正想找一個角落坐下來時,山子氣宇軒昂風度翩翩地朝我走來,那神情頗有點春風得意。我們在靠鋼琴旁的一張桌子前面對面地坐下來,服務員遞過來兩杯咖啡,山子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他調到外貿局沒多少時間就去了趟美國。他跑了紐約、洛杉磯、三藩市、華盛頓、夏威夷等十九個城市考察,並已喜歡生意場上那種具有挑戰性和開創性的工作。商場如戰場,也許男人在戰場上才能更加體現出他們的英雄氣概。 我靜靜地聽山子敘述著商場上的風起雲湧,我想一個人的物質享受和消耗實在是有限的,而事業的攀升卻是無止境的。我不明白山子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知識與品質的較量時,力量竟會顯得如此蒼白? 我沉默無語,我在靜靜地聽一支單音旋律,那旋律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的憂傷,其聲音質地焦黃、陳舊且易碎、恍若隔世。仿佛是遙遠的中世紀某一位鋼琴家充滿古典情感的清寂哀惋之音。我想歲月真是如俊,如果很多地方都被炸彈一樣的搖滾和一聲聲變得聲嘶力竭的嚎叫替代了;而這清寂哀惋之音卻讓我感動不已,我想多坐一會兒,可這時山子身上響起了BP機的呼叫聲。於是山子一邊站起來去打電話,一邊告訴我他的呼機號碼。然而不到五分鐘我搜索枯腸也已經記不起那個號碼了。 「我要去國際大廈與外商洽談一筆業務。」山子打完電話回來對我說。 我們一起走出了夢特麗酒吧廳,山子很快鑽進一輛桑塔納轎車走了。 我走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了18世紀德國詩哲赫爾德說過的話:「我們中的氣息成為世界的圖景,它是我們思想的形態和他人靈魂中的情感。在一絲流動的空氣中寄託著人性的一切,那大地上的人所曾經思考過、意欲過、做過和將要去做的一切。如果這種神聖的氣息還沒有在我們周圍吹拂,如果它不像一闕魔音般地迴旋在我們唇邊,我們就仍將在林中漫遊漂泊。」 噢,漂泊是從一條河流到另一條河流,人們在漂泊中把握生走向死;生與死有時就是盲目地耗竭著肉體和靈魂,把我們推向終極之光中黑暗的城堡。 12 我寫長篇小說《色空界》的時候,往昔的記憶就越過重重時光滴落下來。我想起那年夏大樓下院子裡的一棵老銀杏樹突然變黃了,滿樹的葉子像密密麻麻的黃色蝴蝶,散發出一種焦躁的氣味。我每天傍晚抱著六個月的達琳,在院子裡走動。銀杏樹上一樹的薑黃在我眼前隱隱浮動平添了一種邪氣,一種不吉祥的預兆?我就在那年夏天宮外孕大出血,差點送了性命。手術後我從死神手裡逃了回來,我癱瘓似地躺在病床上,腦子裡彌漫著紛亂的事情。但終因失血過多、蒼白無力使那些腦子裡混亂的事情歸於短暫的寂滅。麻醉醒後,我忍受了巨大的疼痛。 雖然我的身邊很少有陪伴的人,可已在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我,頓悟到一個人的生命是絕對的孤獨時,反倒覺得內心充實了。有一天我的鄰床一位非常漂亮的29歲宮外孕病人,因大量出血搶救無效死去了。我很悲哀,我覺得那女人像木蘭花的芳香一樣消逝了。生命的過程難道就是如此?那天傍晚我拔掉了打了多日的點滴,走到病房的陽臺上;我望著夕陽、望著樓下夏季黃昏的柔風在濕漉漉的礫石小徑上蜿蜒爬行,望著被夕陽染紅的斜土坡上閃爍著綠色的青草;我想這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夏夜啊!我十分慶倖我還活著。因為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枉費了自己的生命在世上白白走一趟。 現在我一邊寫著我的長篇小說,一邊聽著帕爾曼的一組提琴曲。我非常喜歡帕爾曼,為了親眼目睹帕爾曼的風彩,我曾坐火車去上海看帕爾曼。 其實帕爾曼和梅塔的唱片,我早些年已經聽過。那聲音的奇妙足以淹沒一切空洞的巢穴,驅逐一切的孤寂。他時而像一個激情洋溢的旅人,面對深山大穀吟誦無題的詩篇,時而又像一個悲傷的藝術家,在夜色中歎息如煙雲飄繞的不幸。這是一種什麼樣聲音? 那天在陽光明媚的市府禮堂門前,我安靜地排著隊等待購買門票。然而,長長的隊伍使其價格昂貴的門票也顯得極為緊張。我正在絕望時刻,忽然遇到一位友人得到了珍貴的票子。儘管票子的座位已在最後一排了,但通過望遠鏡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帕爾曼激揚的表情。甚至還看到他琴弓在四根銀弦上輕盈起落,手指在黑色的弦板上跳動時,完全沉浸在古老的旋律之中,時而微闔雙眼陷人冥想,時而睜開眼睛遙望遠方的那種自然叩動藝術之宮的功力。那功力使整個禮堂萬籟俱寂,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一種聲音。這一種聲音又近乎天籟般地在空中迴旋,使所有聚精會神的心靈為之顫抖。 人們絕對沒想到中國國歌會被他演奏得那麼好聽,這真是一種美妙的境界,使你不得不感覺到他的靈魂和肉體,乃至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都和他超人的演奏技巧所震盪出來的旋律融合為一體了。尤其是與他演奏技巧一樣震撼人心的:他雙腿殘疾不要人幫助,極其艱難地上場下場,使旋律更增添了一種全新的生命和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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