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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猛地看到門後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劉主任倏地一驚,腦門後面冒出一股涼意:「請問,這裡是宋火龍的家吧?」紅香卻不答話,等他進來後立即伸手把門合上了,僅有的光亮隨之消失,一片黑暗重重地撲向劉主任的眼睛,劉主任的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這黑暗,像尊雕像似地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

  宋火龍在床上發出微弱的聲音,劉主任循著聲音的來源,戰戰兢兢地朝宋火龍的位置挪了一步,說:「我是街道上的,來和你們簽分房協議。」劉主任知道宋火龍的肝癌已經到了晚期,所以他希望宋家的女人葛惠珍能在協議上簽字,可是令他沒想到的是,葛惠珍卻回到自己房裡去了,黑乎乎的客廳裡,就坐著他一個人,於是他只好借著僅有的一絲光亮,把鋼筆塞到了宋火龍的手裡。

  宋火龍死時建設人員正在丈量房屋面積,劉主任看到了宋家門上的挽幛,知道宋火龍死了,便想著按照政策這家的新分住房面積應該減小。他把這一情況彙報給了水果市場建設委員會。令劉主任沒想到的是,他的提議遭到了委員會主任李秉先的強烈反對。李主任拍著桌子批評他說:「人家屍骨未寒,我們就馬上縮小人家的住房面積,這種事情是國民黨舊社會才幹的。」劉主任不明就理,灰頭土臉地出了李主任的辦公室。

  宋火龍被火化後,新建的樓房也可以入住了,劉主任便拿著紅頭文件催促他們趕快搬家。

  街道找來了幾輛小三輪車和一些搬遷工人,挨家挨戶地搬抬東西,各色瓶瓶罐罐擺滿各家門前,等待卡車的載送。李秉先的眼睛最注意的是宋家,中午時分他看到宋家的大門依然緊閉,他有些不放心,忍了幾次後向劉主任招手,劉主任看到李秉先叫他後,急匆匆跑過去。

  李秉先說:「你是不是沒通知宋家今天搬家?」

  劉主任也看了看宋家緊閉的大門,說:「我昨晚親自通知的。」然後皺了皺眉頭又說:「這就奇怪了,這女人怎麼還沒收拾?」

  劉主任揮著拳頭敲門,一會兒裡面傳出不耐煩的聲音。劉主任說:「我是街道上的,該搬家了。」裡面的聲音於是停頓了,緊接著卻是嗤嗤啦啦的聲音,劉主任判斷那是葛惠珍的腳步聲,他有一個預感,這個女人是不會向他開門的。劉主任的預感很準確,果不然他聽到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說:「搬什麼家?」

  劉主任解釋說:「這裡要拆了,所有人都搬了。」

  「他們搬就搬吧。」

  「你也要搬,這裡要拆掉,昨晚通知過你了。」

  裡面暫時沉默了下來。於是劉主任再次提醒她:「你怎麼就忘記了?昨晚我親自通知你的,說今天搬家,你不會是真的忘記了吧?」劉主任隔著門板看不到紅香的表情,不過他能夠想像她的樣子,他對她披散下來遮住半邊臉的頭髮記憶尤深,他覺得整個水果街再也沒有比葛惠珍的頭髮更黑、比葛惠珍的皮膚更白的女人了,那是常年缺少陽光的結果。

  劉主任等了很長時間也沒等到裡面的回音,他凝視著黑色門板咬緊牙齒,又敲了一下門。門開了一條很細的縫,葛惠珍那半邊蒼白而惺忪的臉夾在門縫裡,她一隻手遮著眼睛朝街道兩邊看了看,然後一言不發地又要把門關上。劉主任趁機阻攔了她,說:「你趕緊收拾收拾,一會兒我就叫人來幫你搬。」紅香冷冷地看了眼劉主任,用力地把門關上了。

  劉主任拍著腦袋離開宋家的屋簷,他覺得葛惠珍肯定是個精神病。然而更讓他氣憤的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劉主任看到宋家的門依然沒開,他很有些不耐煩,挽著袖子重新去敲門。這次敲了很久卻沒人理他,他的力氣忍不住便大了起來,咚咚驚動了旁邊的許多人。李秉先這時不知從哪兒閃出來,劉主任連忙解釋說:「宋家女人說不定睡著了。」

  劉主任想不通葛惠珍為什麼對搬家這麼不積極,他認為搬家是個好事情,從幾十年的舊房子搬到新蓋的樓房,別人都樂得屁顛屁顛的,可葛惠珍卻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有人懷著看熱鬧的心情往這邊湊來,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有個正在搬家的孩子抱著自家的花瓶擠進人群,想一看究竟,被後退的人不小心撞了胳膊,花瓶嘩啦一聲跌在地上碎了。孩子看著破碎的瓷片不知所措,咧開嘴哇哇哭起來。他的父母隨後便至,臉上的驚愕、惋惜和地上的瓷片交相輝映,使得孩子立即止住了哭聲,轉而用手指著剛才碰他的人向父母傾訴:「是他撞了我。」被指的人不以為然地晃晃腦袋,說:「老子往後退了一步,我屁股上又沒長眼睛,怎麼會知道屁股後面有人。」

  看到吵架一觸即發,劉主任焦躁地歎了口氣,不得不走向人群,幫他們調解去了。

  李秉先剛想離開宋家的大門,卻看見門開了,一股悠長的香味從門縫飄出來,緊接著他看到了半張經過精心收拾過的蒼白乾淨的臉,這蒼白反倒使她看起來並不那麼蒼老,甚至看不到皺紋。李秉先一驚,自己先說了話:「我們來幫你搬家。」紅香手扶門框,臉色很平靜地說:「搬什麼家?」

  李秉先說:「這裡被徵用了,要蓋水果市場和超市,所以你需要搬家。」

  「被誰徵用?」

  「當然是政府。除了人民政府,還有誰有權力徵用?」

  幾十年來紅香對李秉先的印象一直很模糊,除了解放前那次不甚愉快的接觸之外,她幾乎沒和他有過什麼交往,常年蝸居在家的生活習慣讓她和水果街的所有人都保持了距離,不過憑著那點遙遠的記憶,紅香還是認出了李秉先,她看著已經開始謝頂的李秉先,嘴角浮出難以捉摸的冷笑:「搬到哪裡去?」

  「政府早就蓋好了樓房。」

  紅香目光從李秉先身上移開,但是目光卻溫和了下來,轉身進了里間。李秉先知道宋家女人有怕見光的病,她的這一行為說明她已經同意搬家了,他招招手,幾個搬運工人連忙會意地走了過來。

  宋家的瓶瓶罐罐被抱上了車,在此過程中紅香始終站在客廳的角落裡,手捂著眼睛默默地看著來來往往忙碌的人。只有這個時候,水果街上的人才從本質上注意到宋家還有個叫做葛惠珍的女人。多年以來水果街上的人一直以葛惠珍來稱呼紅香,紅香對此處之漠然。最後被抬出來的是客廳的方桌,一個工人拿了方桌上的三個黑色靈牌往出走。紅香攔住他說:「把靈牌給我。」幾乎不出門的紅香不僅皮膚是異樣的蒼白,連聲音也顯得異常蒼白,毫無生機。她把靈牌左右抱在懷裡,左邊是丈夫,嶄新的;右邊是她的兒子和女兒的,舊漆有些剝落。

  三輪車載了所有東西開走時,紅香仍抱著三個靈牌靠在自家的門框上。車上的人對她招手說:「你還是坐著三輪車過去吧。」紅香眼皮也不抬地拒絕了人家的好意說:「不用了,我晚上自己過去,你不知道麼?靈牌見不得亮光。」

  「是她自己見不得光吧?她的怕光病還沒好麼?」旁邊有人悄聲問道。

  這一切都看在李秉先的眼睛裡,直到他看著紅香把門從裡面關上了,他對身邊的劉主任說:「宋家的女人有怕見光的毛病,就讓她晚上再過去,你找個人晚上來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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