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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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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惠的死亡帶來的灰暗彌漫在恩正的生活內外,胖廚子發現他整夜整夜地坐在院子的桃樹下。入夜以後,整條水果街空無一人,無邊的寂靜和天上的流雲一起往南而過。恩正看不清白天的景象,而對夜間的景象卻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見有抹紫色就在夜晚的天際盡端,在那濃雲密霧的後面,覆蓋著整個世界的天穹,他覺得天空就是這紫色底下的純潔的光跡,這種混合的冷色賽過其他任何顏色。他聽到了某種幽暗而深入人心的音樂,那樂聲撒在寂靜的、紋絲不動的空氣中。空氣也是紫色的,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芒。他想把它捧在手裡,可是他抓不住那光,他看見那光越過無邊無際的蒼穹,隱入到流雲後面去了。它們神秘地漾動著,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漫無邊際,通宵達旦。 胖廚子不放心恩正,她幾次起夜去院子看他。恩正對胖廚子說:「你別管我,我在看流雲,你看今夜的流雲多美。」胖廚子說:「流雲有什麼好看的,再好看也得睡覺。」恩正對著黑夜歎了口氣說:「我再看會兒就去睡。」胖廚子沒辦法,搖著頭回房去了。 紅香也許是水果街最後得知家惠死訊的人之一,她知道這個訊息時已是家惠死去一天之後。在這一天一夜裡,宋火龍單獨料理完了家惠的後事。宋火龍跑遍了整個同州城為女兒買了新衣服、新頭繩和一雙牛皮鞋,在火化之前,他還特意請殯儀館的美容師為女兒做了打扮。宋火龍對美容師說:「我閨女從小就長得好看,她是我們街道上最美麗的姑娘,人見人愛,可是她不愛說話。」美容師看著淒慘的宋火龍說:「師傅你別傷心,我一定把你閨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殯儀館裡靜謐如夜,連一絲風也沒有,宋火龍坐在大廳裡等通知,他的眼前默默地飄著家惠的影子,那些影子全是家惠小時候坐在冬天的臺階上的,北風呼嘯,水果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五歲的家惠一個人坐在街道邊。臨進火化爐時,宋火龍偷偷地把一個德聲牌收音機裝進家惠的口袋裡,他對負責火化爐的師傅說:「我閨女從小不愛說話,給她帶個收音機,陪她說說話。」宋火龍天真地希望家惠在另一個世界裡能夠變得喜好言語。火化師傅不聲不響地把家惠的屍體推進了火化爐。宋火龍看見了火化爐煙囪冒出的黑煙,那黑煙在無風的空中徑直而上,飄散到無邊的天宇去了。 宋火龍捧著家惠的骨灰回到水果街時,許多人都看到了神情悲穆的他手中的黑色盒子。宋火龍進門之時,紅香正在客廳打盹,開門的聲音驚醒了她。紅香看見了丈夫手裡的骨灰盒,驀然間睜開了眼睛,她的身體因此立即變得瑟瑟發抖,身下的竹椅也因而發出斷斷續續的嘎吱聲。 紅香捂著臉對丈夫說:「你真心狠,你一天一夜不回來,帶回來的只有這個盒子,我還以為你在醫院照顧家惠呐。」 宋火龍把骨灰盒擺到客廳的方桌上,他沒說話,悶著頭點上了蠟燭。燭火的光亮使得紅香連忙背頭去,她低著頭繼續對丈夫說道:「你連女兒最後一眼也不叫我看。」 這次宋火龍說話了,他面對泛著青光的骨灰盒說:「我沒不叫你看,是你不想看。」 「她是我的女兒,你連告都不告訴我就把她燒了,你真心狠。」紅香說。 一天一夜的折騰讓宋火龍疲憊不堪,他給家惠上了香後就回臥室去了。紅香發現丈夫的步子淩亂而脆弱,隨時可能倒下去似的。不過宋火龍立馬又從臥房出來了,他懷裡抱著自己的被子,一言不發地從紅香面前走過去,進了宋母以前住的房間。 宋火龍默默地宣佈了他要和紅香分居的決定,緊接著紅香聽見他像個悲傷無處發洩的四角獸憋在被子裡的大聲咆哮。紅香從沒見過丈夫哭泣,在她的印象裡他強壯而木訥,可是這個午後她聽到了他悲淒得不可抑制的哭聲,她強忍著燭光抬頭望了眼方桌上的骨灰盒,那盒子顯得狹小而寧靜,她忽然間就生出了一切恍若隔世的感覺:她的親人已經全部離她而去了。她喃喃地說:「去吧,你們都去吧,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留下我一個人來替你們受罪。」 在家惠的骨灰盒前,紅香曾經無數次想起自己的故鄉榆林寨,她想起榆林寨的心情和她想起家寶、家惠的心情是一樣的,充滿陰晴不定的思念、怨恨和遙遠感。 許多次紅香在夢中看到了她遙遠的榆林寨故鄉。她看見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條濁黃色的河流。她涉過河流到左岸去。左岸開滿一望無際、紅波浩蕩的罌粟花,她的破舊的故鄉小屋就在花叢之中。有一天她甚至看到榆林寨裡白幡招搖,每家屋頂上騰起一片灰濛濛的煙靄,有許多人影在煙靄裡東跑西竄,哭哭啼啼,空氣中籠罩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仿佛重現了多年前她聽說過的洪水淹沒村莊的景象。 紅香覺得她的過去和現在都飄蕩在一片白色旌旗之間,她想不通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無辜,卻為什麼總是充滿灰暗。 公安局的人在數天后的一個中午來到水果街,他們先是去了宋家,紅香手捂著臉接待了他們。紅香表現出來的冷漠和膽怯出乎員警的意料,他們從頭至尾只聽到她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還是去找我丈夫吧。」 員警隨後去了李秉先的家,他們在李秉先的家裡停留了有半個小時。水果街的好事者聚在一起等著員警出來,他們很想知道員警會怎麼處理年齡只有十三歲的李健康。半個小時後他們看到那幾名員警和李秉先一起走了出來,李秉先送他們上車,警車隨即開走了。李秉先對人說:「誰說我的兒子有罪,我的兒子怎麼會有罪,他根紅苗正,是響噹噹的革命接班人。」 整個六十年代之末,水果街上人們的談話都離不開宋家惠,他們不厭其煩地咀嚼著關於宋家惠生前死後的所有事情,這其中包括家惠和鹿家小少爺鹿恩正的戀愛風波、宋火龍和紅香的分居以及僅為極少數人所知的李秉先對紅香的暗戀。有人傳言說,很早以前李秉先就曾經趁著宋火龍上班的時機潛入宋家欲對紅香不軌,遭到了紅香斷然而激烈的拒絕,為此李秉先才離開水果街去參了軍,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唆使自己的兒子去批鬥紅香。人們對此不置可否。不過水果街的人歷來對男女之事有濃厚的興趣,所以也都樂意私下裡以訛傳訛。 從家惠死後,人們卻發現再也沒人去騷擾宋家了,連水果街上最視紅香為老反革命的李健康也對其保持避讓。人們說,其實李秉先並不是什麼特別壞的人,他們李家做了對不起宋家的事,他也不能太過分了,要不真的會遭天譴的。 第十二章 1 八十年代之初政府要在水果街口建造同州市最大的水果市場,徵收了許多人家的房子,政府給被徵用了房產的住戶每家一筆可觀的補償金,並給他們在水果街的另一頭建造了一棟樓房。 住在街口的宋家即是被徵收了房產的住戶之一,不過宋家的主人宋火龍並未享上福,拿到政府的補償金後不久他就死了。那一年水果街又先後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宋火龍,另一個則是久病羸弱的鹿侯爺。 宋火龍在半年前被確診患上了肝癌,他痛苦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捱到建造水果市場的人挨家挨戶地和被征了房子的住戶簽協議,新分房子的面積大小據說和人數有關,所以他才咬著牙忍了下來。 簽協議的劉主任是剛從別的街道調來的年輕幹部,戴著金絲眼鏡,長得高高大大的。宋火龍在床上艱難地抖動身子,想去開門,這時紅香披散著頭髮從臥室走出來,開了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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