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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紅香是水果街上唯一的一位五保戶,無子嗣也無親人。劉主任把她的住房安排在了二樓。劉主任本來是要安排她在一樓的,李秉先卻不同意,他教訓劉主任說:「一樓春秋時分潮濕,容易患風濕,你讓個有病的人住進去,老病加新病,到時候還不是街道的麻煩。」

  劉主任很不理解李秉先為什麼總是處處為葛惠珍著想,在他的印象中李秉先是個不苟言笑的上級領導。在調任水果市場建設委員會主任之前,李秉先是同州市民政局的副局長,自從兩年前他患有精神病的妻子去世後,人們甚至很少能從他的臉上看到笑容和柔和,他唯一的兒子李健康這一年剛好二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在民政局下屬的福利鞋廠做倉庫管理員已有數年,近來剛剛談了個女朋友,正準備結婚。

  李健康的女朋友叫文竹,家在城北,插隊回來後在一個幼稚園做老師,父母都是同州麻袋廠的工人。她長得瘦瘦高高的,皮膚很白,是很漂亮的那種,不過她有一個缺點,就是狐臭。正因為這個,她的愛情之路才屢不順利,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李健康,介紹人說李健康是民政局領導的兒子,人老實和善,沒一點兒架子。文竹很奇怪領導的兒子還需要人介紹女朋友,於是介紹人只得吞吞吐吐地說:「李健康有點兒小毛病。」

  文竹說:「什麼小毛病,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是白癡精神病就行。」

  媒人便賠著笑臉說:「那倒沒有。」

  文竹說:「沒有就好。」

  媒人這才說:「他就是不愛說話。」

  文竹便若無其事地說:「不愛說話又不是毛病,我最討厭誇誇其談的男人。」

  媒人高興了:「那是,有些人就是有些口笨,但是腦子好使,心也好。」

  兩人正式交往之後文竹才知道李健康的不好言談有多麼嚴重,她發現他們每次在一起時李健康說的話總共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句。她忍不住對他說:「你是不是和所有人都沒話說?」李健康回過神對她嘿嘿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文竹搞不清他的意思,心裡窩火地罵道:「真是個木頭人。」不過她不想輕易就放棄李健康,她覺得老天既然給了她一個從工人家庭走進幹部家庭的機會,她不能讓它溜走。

  文竹第一次跟李健康去他家時很詫異於水果街的陰暗狹窄,她覺得領導幹部就應該住在寬敞明亮的花園社區。這一次李健康沒有沉默,他指著街道中間一戶普通的小院子說:「你知道鹿家嗎?同州最富有的鹿家就住在這條街道上。」文竹非常吃驚地看了看那院子。她很早就知道鹿家,不過她並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鹿家就住在這裡。文竹曾多次聽母親說過鹿家解放前是同州的首富,那個在「文革」中自殺的市長鹿書正就是鹿家的大兒子,不過後來他們搬到一個小街道去住了。文竹沒想到他們竟然是和李健康家在一個街道上。另外文竹還知道鹿家有個小兒子叫鹿恩正,曾經在同州冶金研究所當所長,「文革」後政府返還了當年紅衛兵從鹿家抄出的所有東西,並且把原來那棟被鹿侯爺捐出的庭院折價返還給了他,現在他是同州最大的合營企業紅星集團的總經理。關於鹿家的這個小兒子,文竹曾經聽說過許多傳言,那些傳言她多半由母親口裡得知。文竹知道母親在解放前是鹿家的丫鬟,喜歡用那段經歷炫耀自己,不過她對那些並不怎麼相信。

  李秉先在客廳裡接待了未來的兒媳婦,其時他的妻子剛剛去世,沒有了女人的家庭顯得冷清而空曠。文竹很有眼色,她喊了聲「伯父」後就挽起袖子開始收拾屋子。文竹拿著抹布從客廳走過時,李秉先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他皺著眉頭當即就捂住了鼻子,不過他隨即就意識到這一動作對人很不恭,所以連忙又把手放下了。他對文竹說:「你先坐下來喝杯水吧,別急著忙。」

  後來李秉先對兒子說:「那姑娘身上有狐臭你沒聞到嗎?」李健康撓著頭不說話,他像根木頭一樣坐在客廳的沙發裡聽廣播,根本不在乎父親說了什麼。每逢此時李秉先就很懷念少年時期的李健康,那時的李健康是個多麼活波而充滿靈氣的孩子。水果街的人都知道李健康的變化是由於一次打架。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一個黃昏,李健康的共產主義紅衛兵團和隔壁街道上的一群孩子在水果街街口的公共汽車站牌下展開了械鬥,在這場械鬥中李健康被人用三節棍擊中了頭部,在醫院縫了十二針。從醫院出來後李秉先就發現兒子變得不愛說話了,他甚至時常發現他對著屋頂發呆,目光中充滿呆滯和遲鈍。李秉先懷疑很可能正是那一棍子把兒子打傻了。

  這年秋天的某天文竹和李健康談起了結婚的事情,文竹說:「你如果同意,我們就在中秋節把婚禮辦了。」李健康想了想,使勁地點了點頭。文竹說:「既然要結婚,你們家就得著手準備了,『三大件』一定得要。」這次李健康沒有點頭,他顯得很茫然地轉過身去了。文竹拍著他的肩膀說:「不管你點不點頭,你們家都得買『三大件』,你們家又不是買不起。」

  這天傍晚文竹回到自己城北區的家,因為家裡住房緊張,平時她就住在學校,似乎已有一個月沒有回過家了。下車後文竹一眼就看見頭髮花白的父親正坐在家門口搓繩子,他把被廠裡淘汰的舊麻袋帶回家拆散,再把那些線繩搓成粗繩去賣。文竹的母親照例在屋裡做飯,她的四個侄兒一溜煙趴在客廳的飯桌上寫作業。文竹走進廚房,把皮包裡的點心悄悄地掏出來遞給母親,她害怕點心被四個侄兒發現,催促母親儘快把它藏起來。

  不一會兒文竹的三個哥哥和嫂子陸續回來了,一大家人便圍著飯桌開始吃飯。

  吃完晚飯後,幾個孩子到外面的街道上去玩了,文竹正式向父母以及哥哥們提出她要結婚的事情。文竹說:「對方是幹部家庭,人也老實,在政府部門工作。」文竹的大哥在一個鋼鐵廠做工人,他說:「人家這麼好的條件怎麼會看上咱家?」文竹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們決定這個中秋節結婚。」一家人見日子都確定了,便都無話可說了,只有她的母親低著頭抹眼淚。

  文竹說:「這有什麼哭的?你真是的。」

  母親歎著氣說:「不哭,不哭,是大喜事。」

  文竹的母親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鹿家的丫鬟小梅。解放初鹿家解雇大批下人,小梅和阿財同時離開了鹿家,又同時被招進了麻袋廠做工人。一九五一年他們結婚,生下了三男兩女,文竹是他們最小的女兒。

  結婚之前還要有個訂婚儀式。李秉先依兒子的意思把訂婚儀式的地點選在了人民路的皇家飯店。小梅為自己穿什麼衣服去參加女兒的訂婚儀式感到很發愁,她翻開衣櫃才發現自己有許多年都不曾買過新衣服了,現有的衣服都是舊的,不僅顏色灰暗,而且樣子也很舊,她把那些衣服擺在床上,不知道到底該穿哪一件。同時不停地問阿財:「到底穿什麼?」阿財木木地看著小梅,說:「哪件都行。」

  小梅挖苦他:「你就是個傻子,問你算是白問。」 最後她選了件多年前的藍色列寧裝。阿財忍不住誇獎說:「挺好看的。」小梅說:「你懂什麼是好看?狗看星星。」阿財便咧開嘴笑,露出豁落了牙齒的黑洞洞的嘴巴。小梅照著鏡子說:「人老了,穿什麼都不好看。」

  李健康為文竹買了一副珍珠項鍊,文竹則用自己多年的積蓄為李健康買了塊手錶,訂婚儀式上他們彼此交換了信物,一同吃過飯後就可以去領結婚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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