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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晚飯總是家惠做,飯做好後宋火龍也恰好到家。這天宋火龍把自行車停在客廳的一角後就坐在了飯桌旁。紅香湊著鼻子說:「你先去洗手。」宋火龍只得悶著頭去洗手。可是紅香的鼻子還是不舒服,她看著丈夫的臉厭惡地說:「你的身上怎麼也有大糞的臭味?」宋火龍拿起一個饅頭說:「我今天掏廁所了,全體工人都掏了,憶苦思甜。」

  紅香的半邊臉陰得厲害,她說:「你們就在廁所裡憶苦思甜嗎?」說著她就蹲到門邊忍不住地幹嘔起來。家惠覺得母親的嘔吐很不可思議。紅香吐完後回了臥房,她憂傷地說:「看看你們父女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都像剛從大糞池裡撈出來似的。」

  宋火龍悶著頭說:「就你鼻子尖,我什麼也沒聞到。」

  家惠也說:「我也什麼都沒聞到。」

  2

  一天中午家惠從公共汽車上下來,她看見李健康和幾個初中生昂首挺胸地站在街口,他們攔住她的去路說:「宋家惠,你今天又抹口紅了。」家惠聳聳肩膀想繞過去,李健康卻移著身子擋在她面前,挑釁地說:「我知道你又會說紅色是革命的顏色,是烈士的鮮血的顏色,你把烈士的鮮血塗在自己嘴上就是想吃革命烈士,你就是現行的反革命。」李健康的小兵們跟著起哄,一起說她是反革命。家惠伸手用力豁開了李健康,她翻了他一眼小聲說:「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李健康攔不住家惠,眼看著她進了家門。

  令家惠沒想到的是李健康和他的小兵竟跟著她來了,他們聚集在門口說:「我們要揪出你這個反革命,為人民報仇。」

  家惠在門裡邊說:「李健康,你再鬧我就不客氣了。」

  李健康朝著自己的手下笑了笑,他的意思是,我還怕你不客氣嗎?那幾個小兵立刻會意地跟著笑起來。等他們笑完了,李健康指著自己的紅袖章說:「我們是毛主席的兵,你這個反革命必須接受我們的批判。」旁邊有人說:「讓她脫胎換骨。」李健康也馬上說:「對,讓你脫胎換骨。」家惠嗤地笑了,然後說:「你先回家去叫你媽脫胎去吧。」

  外面的吵鬧驚醒了臥房裡的紅香,她捂著眼睛從裡面走了出來,煩躁地對家惠說:「你還不去做飯,和一幫孩子有什麼好吵的。」

  被頭髮遮了半邊臉的紅香嚇了李健康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李健康很迅速地判斷出這個女人就是宋家惠幾乎從不出門的母親。李健康記得父親李秉先曾和他說過水果街上最特殊的住戶就是宋家,宋火龍的女人怕見光整天窩在家裡,其實哪有人怕光的,她怕的是革命群眾,水果街上誰不知道她在舊社會是個妓女,專門和那些資產階級達官貴人睡覺的妓女。李健康握著拳頭說:「哼,老反革命終於出來了。」

  紅香的鼻腔發出一聲不屑的聲音,她背對著他們對家惠說:「趕快把門給我關上,關上。」家惠便嘭地一聲把門從裡面關上了,她聽見被拒之門外的小兵們哇哇叫著不知所措,後來她就聽見他們在用腳踹門。

  宋家的門是從裡面被猛然間打開的,帶頭踹門的李健康沒能收住腳,一腳踹空跌倒在門檻上,在剛想張嘴罵人的時候,他看見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連忙抱著腦袋從地上爬起來就跑。家惠舉著菜刀站在街邊對落荒而逃的小紅衛兵們喊道:「你們要是再敢惹我,我就剁了你們全家。」

  後來家惠和恩正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恩正的態度居然破天荒地對家惠表示支持,恩正用高深叵測的語氣說:「有的時候就是要以暴治暴。」得到了恩正的贊同,家惠非常高興,她就說:「我以後就在書包裡放把菜刀。」恩正湊著鼻子說:「這個倒沒那必要。」

  隨著兩人關係的日益親密,家惠的想法逐漸多了起來。有一天他們下象棋下到一半的時候家惠忽然停住了,她盯著恩正的臉看了半天說:「恩正,你喜歡我嗎?」恩正的臉一紅,躲躲閃閃地搓弄著手裡的棋子。家惠也害羞地笑了,重新拿起了棋子。

  中午時分,陽光亮亮地照在屋外,反射得屋內也光亮一片。恩正不喜歡亮光,過去把窗簾拉嚴實了,屋內便頃刻間變得灰暗了許多。恩正正思索是否也把門關上,家惠說:「你把窗簾拉上了,門當然也得關上,外面太熱了,熱氣全部跑進來了。」恩正便有些遲疑地關上了門,不過他並未全部合攏,而是留了一個小小的縫隙。這時候胖廚子躲在自己的房間睡覺,鹿侯爺去紅星油廠掃廁所了,鹿家小院靜寂一片。過了一會兒家惠又停住了,恩正覺察到了家惠下棋時的心不在焉,他用棋子拍著棋盤對家惠說:「真不知道你的腦子在想些什麼。」

  家惠抬起頭說:「我什麼也沒想,我就是想剛才那個問題。」

  「你這話自相矛盾,什麼都沒想,卻又在想那個問題。」恩正說。

  「我就是要想。」家惠有些嬌嗔地說。家惠的嬌嗔只有在恩正面前才有。

  恩正說:「你還說我小資產階級情調,其實你才是真正的資產階級情調,而且是大資產階級情調。」家惠的手掌裡攥著兩個棋子,摩擦出嚓嚓的聲音,她仰著頭說:「我就是大資產階級情調了,我喜歡。不行,你得回答我的問題。」恩正看了看家惠的眼睛,靦腆地說:「這個問題等些日子再回答。」「為什麼要等些日子?」家惠問。恩正就不說話了,低著頭撫摸棋盤,他覺得書上寫的女生比男生早熟和勇敢的說法簡直沒錯,家惠足足比自己小五歲,卻顯得什麼都懂似的。

  家惠覺得恩正在男女之間的事情上表現出來的羞怯和靦腆特別有味道,她覺得他就像個女孩子,而自己倒像個男生。於是她說:「其實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就是不敢說,膽小是你們資產階級家庭長大的孩子的通病。」

  恩正沉默不言,不置可否。

  接下來的幾天,家惠覺得他們的象棋下得索然無味,她本來就不喜歡象棋,只是為了消遣時間才願意和恩正學它的。如今她的心思已經不在象棋上,她癡迷地想讓恩正對她說句「我喜歡你」之類的話,這個想法強烈而奇怪,而又特別美妙,而使她顯得時而緊張萬分,時而又興奮不止,臉龐總是酡紅一片。

  紅香在家惠身上看到了異常,她狐疑地觀察著女兒的一舉一動,直覺告訴她家惠的變化和男人有關。紅香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鹿恩正,可是她沒有任何證據。紅香在心裡想,趁早制止這樁罪孽的發生吧。不過這並未徹底打消紅香的疑心,有天夜裡她上廁所時看到了家惠剛剛脫在洗衣盆裡的內衣,有種力量驅使她翻起了家惠的三角褲。在廁所的昏黃燈光下,紅香看到家惠的內褲中央有塊濕漉漉的黃色污漬,上面沾著些許白色的黏液。紅香對那些白色黏液充滿恐慌,她把內褲湊到鼻子前細細地嗅,那味道腥酸而騷臭。紅香無法通過氣味來判斷那白液是不是米青.液,她站在廁所裡思索了很久才出來。

  宋火龍提著褲子站在廁所門口說:「你不怕光了嗎?燈開著你還能在裡面呆這麼長時間。」紅香嗤著鼻子沒說話,回了臥房。

  紅香對家惠始終不放心,這種擔心一半來自家惠的異常,一半來自於由此而生出的某種恐懼。一天晚上她問丈夫:「你最近看到過鹿家的小少爺嗎?他好像很長時間沒從街道口過了,是不是鹿家出了什麼事情?」宋火龍對妻子突然關心起鹿家的事情有些不解,他說:「我沒看見,不過鹿家沒什麼事情,還是那樣子,你這人大門不出,竟然關心起鹿家的事情來了。」

  紅香喃喃地說:「這倒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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