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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那你為什麼不請我去你家坐坐?」恩正說。

  家惠想了想說:「我母親不喜歡陌生人,她有病,怕光,也怕陌生人。」

  恩正把家惠請到了家裡。鹿家小院對水果街上的人來說是神秘的,一眼望去只看見乾乾淨淨的地面,連一絲雜物碎屑也沒有。深秋時節的桃樹正在落葉,不過枯葉剛一落地,胖廚子就會彎腰把它撿走。家惠忍不住說:「你們家真乾淨。」

  家惠跟著恩正來到了他的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陽光從窗子瀉進來打在窗邊的書桌上,桌子上空蕩蕩的。家惠撫著書桌說:「你的書呢?你桌上怎麼沒書?」

  「我的書都被燒了。」恩正說。

  家惠在椅子上坐下,剛好面對著院子中央的那棵桃樹。家惠覺得那棵桃樹很奇怪,一般人很少把桃樹栽進家裡的。恩正說這是以前我們家的工人栽的,可能他們想吃桃子吧。家惠對著桃樹發了一會兒呆,她忽然想起母親說過桃木避邪,鄉下人要是咒恨誰家,就會在他家祖墳四角埋上桃木橛,這樣墳裡人的魂魄就永遠出不來,也就無法再投胎重生。不過家惠沒把這話說出來,她也根本不相信母親嘴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恩正指著桃樹說:「我母親就是在那裡上吊的。」恩正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沉,眼睛中帶著明顯的悲傷。順著恩正的目光,家惠看到這棵桃樹健碩粗壯,樹幹和枝條都呈現出老樹木才有的紫黑色,樹冠間枝椏繁茂而複雜。

  從鹿家回來後,一連幾天家惠都忘記不了院中的那棵桃樹,她的眼前總浮現著一個女人懸身桃樹下的影子,她的身體模糊而遙遠,在半空中像一隻風箏一樣晃晃悠悠,又像一張紙似的在風中呼啦拉作響。有天夜裡這個影子潛入了家惠的夢中,她在夢中走進寂靜如夜的鹿家小院以及那晃蕩在桃樹下的女人,她看到女人的頭髮像瀑布一樣遮蓋著她的臉,她很好奇,想走過去豁開她的頭髮看看她的面容,可是女人的臉懸在空中太高了,於是她想找把凳子來墊腳,在她回身之時吹來了一陣風,她看到風把女人的頭髮吹散了,於是她看到了她蒼白的面孔,就在這一瞬間她被突然而至的驚恐嚇醒——她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臉。

  次日清晨,家惠在洗臉時聽見母親說:「你的臉怎麼發青?」家惠擰著毛巾說:「昨晚沒睡好。」紅香卻說:「但願是沒睡好,否則那就是撞鬼了。」家惠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不過她隨即就不屑地說:「這世上沒有鬼,有的也只是一些活著的牛鬼蛇神,見不得光的。」

  這個早上,家惠忽然覺得母親被頭髮遮蓋著的那半邊臉陰鬱而可怕,她似乎聽見某種死亡的氣息在她耳邊一點點地滴落而下。

  一九六七年上半年,革命浪潮迅速席捲了同州城,每天都有人被揪鬥遊街,不斷有裝著大喇叭的汽車駛過街道。那段時間很多政府機關被紅衛兵佔領和控制,甚至有一天忽然傳來消息說,市政府也被攻佔了,有人看見紅衛兵沖進了政府辦公樓,押著市長鹿書正走出來。

  鹿家的大兒子鹿書正在被批鬥中丟了官職,儘管他一再強調自己已經與資產階級家庭徹底決裂,最後他還是被劃作了歷史反革命。在這年春天的一次批鬥會上有人揭發他曾在國民黨手下做過事情,還有人說鹿家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捐給國家,而是把許多金器傳給了他。對前個問題,鹿書正辯解說那是抗戰期間國共合作,對後個問題他只能付之一笑。可是沒人聽他的辯解,激憤中有人用凳子砸向他的小腿,讓他交代反革命罪行以及交出那些金器。鹿書正的小腿當即就骨折了,他被人拉上設在市政廣場的主席臺上時,整個同州市的人都看到了他拖在地上的斷腿。鹿書正死在初夏的黎明之際,他的妻子陳然哭著說:「他把鋼筆插進了喉嚨。」造反派的人卻說:「這種人死有餘辜,一點兒革命考驗都經受不起。」

  恩正和書正缺乏兄弟之情,不過書正的死訊還是給了他難以名狀的悲傷。他站在空落落的院子裡,雖然春日當空,小院子卻黯淡一片,他不無悲傷地想,在短短的一年時間裡鹿家已經有兩個人自殺了。街道上鼎沸不休的人聲時常響起,震得整個院落都在搖晃。恩正發現每當有人群經過時胖廚子都顯得異常緊張。有一次恩正看見胖廚子坐在屋簷下垂淚,看見他過來了胖廚子慌忙地拭擦眼淚。恩正歉疚地說:「我們叫你受委屈了。」恩正經常想,如今鹿家的長子死了,他已責無旁貸地成了鹿家的門杠。胖廚子擦乾眼淚後說:「二少爺,我沒委屈,我是想起大少爺感到傷心,你不知道他小時候最喜歡吃我攤的煎餅,整天圍在廚房前叫我給他攤,誰能想到他竟然死得那麼慘。」鹿恩正想像不出鹿書正童年時候的樣子,他的這個哥哥留給他的印象一直是遙遠而嚴肅的。

  夏天到來後,鹿侯爺被從學習班放了回來,因為經常流鼻血,他的臉蒼白得如同一張薄薄的白紙。紅星油廠給他安排的新工作是打掃廁所,為了這個工作他必須每天起早貪黑騎著自行車去上班。那段時間紅星油廠的工人總能看見身穿深藍色制服、戴著藍色帽子、鼻子裡塞著被鼻血浸紅的報紙的鹿侯爺手提拖把傴僂而過,他們能從他身上聞到濃濃的廁所裡的那種臭味。起先時胖廚子每天為他燒一大鍋熱水讓他晚上洗澡,洗了幾次後他就不洗了,他說這樣洗沒用,臭味是洗不完的。胖廚子也就不再麻煩,由著鹿侯爺去了。

  家惠每次從鹿家回來,紅香都會捂著鼻子說:「你又鑽到哪裡去了?你不覺得自己身上有臭味嗎?」家惠嗅嗅自己的衣袖,不屑地說:「我身上才沒有臭味呢,是你的鼻子有問題。」家惠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總說自己身上有氣味,她覺得母親的精神可能真的有問題了,她可能把香當作臭了。

  家惠依舊時常隨恩正來到鹿家小院,為了不讓母親發現,她經常要求恩正從水果街的另一頭下車。恩正對家惠的要求很配合,他說:「反正我家在街道中間,從哪頭下車都沒關係。」中午時分鹿家小院安靜如憩。胖廚子有午休的習慣,她一吃完中飯就去睡覺了。恩正對家惠說:「現在的學校紛亂不堪,大家都不想讀書,我還不如呆在家裡,既清淨又免得被別人詛罵。」家惠也說:「我們一早就停課了,所以也懶得去學校。」

  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坐在恩正的房間裡閒聊,後來恩正從雜貨屋找到了一副象棋,他們分坐在桌子兩頭,恩正教家惠下象棋。家惠也只有在恩正面前能保持女生的淑靜,她認真地看著恩正給她演示各個棋子的走法,目光中滿含溫柔和幸福。

  家惠每次在鹿家小院的時候都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就過去了,胖廚子圍著圍裙站在門口問她:「今天晚上留下來吃飯吧。」這時家惠只能充滿留戀地起身抓起書包說:「胖姨,我得回去了,要不我媽會著急的。」其實家惠心裡很想留下來吃一次飯,她對鹿家的生活充滿好奇,可是她害怕母親會起疑心,她不想讓母親抓住任何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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