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香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馮姨被嚇得連忙捂住了小少爺的嘴,她驚恐地說:「小少爺,你小聲點兒,太太聽見了會罵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不准這些不乾淨的消息進鹿侯府。」

  鹿恩正不相信馮姨的話,一臉疑惑地撇下馮姨走了。

  2

  鹿侯爺晚年時候的心思總是叫福太太捉摸不定,他所作出的每個決定都會讓福太太悲痛萬分,因為鹿侯爺的每次決定都和鹿家的切身利益有關,在一九五八年之前,鹿侯爺已經捐掉了鹿家所有產業的股權,這讓福太太時常產生一種世界末日的悲傷感和恐懼感,她深深地感覺到未來對鹿家來說是空飄飄的,像隔著一層濃雲一樣模糊一片。鹿侯府的下人每每看到福太太坐在庭院中央的花壇邊發呆的時候,心裡也都會有悵然若失的迷茫之感,他們深切地知道,曾經稱雄同州不可一世的鹿家已經破敗了。而一九五八年之初鹿侯爺的新決定更是叫人們無法想像,鹿侯爺鄭重地向大家宣佈,他要把鹿侯府捐出去,他要捐掉這個同州城最大、最值錢的府院。

  福太太知道鹿侯爺的脾氣,她哭著對鹿侯爺說:「你捐起來容易,可是我們以後住到哪裡去呢?那些跟了鹿家一輩子的下人住到哪裡去?」

  等福太太一股腦說完了,鹿侯爺才用遲緩的口氣緩緩地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不用擔心這些,鹿家早些時候曾在隔壁的街道上買過一個小院子,那裡一直空著,我們以後就住到那裡去。」

  福太太擦著淚水說:「老爺說的是以前給運輸隊司機們住的院子嗎?」

  鹿侯爺極為正式地點了點頭。福太太再次悲哀地意識到,鹿家完了。不過她還是最後爭取性地說:「我們必須搬到那裡去住嗎?」

  鹿侯爺長長地吐了口氣,無言地起身,臨窗而立,他看到庭院裡的梧桐正在發芽,綠色的葉芽星星點點地綴在樹枝上,像許多隱秘的符號,宣示了時間和生命的無常。在那一刻鹿侯爺也悲傷地想,他就要永遠地離開這裡了。

  福太太接著說:「好好的家,為什麼要搬?又沒人來逼你。難道我們捐了那麼多東西還不夠嗎?」

  鹿侯爺則說:「等到有人逼你的時候就晚了。事情就這麼定了。」晚年的鹿侯爺雖然瘦削,但看起來卻精神了許多,他那流鼻血的毛病在解放軍進城後的第二年不治而自愈,於是他逢人便說:「解放軍治好了我的病,新社會治好了我的病。」

  搬家這一天鹿書正派了一輛大卡車來,那是市政府的卡車。和卡車一起來的還有鹿書正在民政局上班的妻子陳然,以及十幾個身穿警服的人,他們都是鹿市長派來幫忙搬家的。福太太不喜歡鹿家的大兒子,她厭惡所有背叛家門的人,於是也恨屋及烏地討厭陳然。不過陳然並不計較福太太的冷眼,她指揮著人們把該搬的東西搬上卡車,自始至終連看也沒看福太太一眼。福太太揶揄地對馮姨說:「你看看鹿家的大媳婦吧,連在家裡都一點兒不減她的官威。」馮姨兩面討好地說:「少奶奶是個女強人哩。」而陳然卻一點兒也不給馮姨面子,冷著臉回應說:「我不是什麼少奶奶,新社會也不允許有少奶奶。」馮姨受了冷遇,閉上嘴再也不敢說話了。

  這年春天,水果街的人非常意外地發現他們多了一個鄰居,他們中的許多人異口同聲地驚奇喊道:「鹿侯爺,鹿侯爺住到水果街來了。」這一發現使得水果街暫態之間沸騰了起來。同州城最具名氣的大富豪鹿侯爺搬到水果街來住了,這個驚天新聞像朵盛世大紅花一樣在水果街的狹長街道綻放開來,吸引了眾多人物的注意。

  首先來到的是《同州晚報》的記者,兩位元記者同志當天就寫出了新聞稿,鹿侯爺面帶笑容站在鹿侯府大門前的照片被隆重地登在了翌日的頭版位置。這件事情對鹿家來說無疑是個轉捩點,人們議論說,幾世不曾衰敗過的鹿家終於住進平民區了,新社會的公平由此可見一斑。鹿侯爺把這張報紙折疊起來帶回家,然後仔仔細細地放進一個牛皮紙袋裡。福太太不冷不熱地挖苦他:「鹿家的基業難道就只換了這張報紙?」

  老丫鬟馮姨是鹿侯爺准許留下來的唯一一個僕人,因為馮姨終生未嫁,早已無家可歸。不過民政局的人並未完全按照鹿侯爺的意思來,他們堅持給鹿家留下了一個廚子。陳然說:「鹿家為國家捐獻了所有財產,國家至少得為鹿家留個廚子,要不以後吃飯都是問題。」

  搬家後的第二天,鹿恩正的家庭鋼琴老師唐小姐來上課,她挎著帆布包直接來了鹿家的新家,馮姨吃驚地說:「唐小姐真是聰明,不用我們通知就找到了地方。」唐小姐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新聞,鹿先生的行為真是叫我佩服。」

  課後馮姨留唐小姐吃飯,卻被唐小姐謝絕了,唐小姐去了福太太的屋,她對福太太說:「我下周要結婚了。」

  福太太說:「那我可要恭喜唐小姐了,我還真想知道是哪個男人這麼有福氣,娶到了唐小姐這樣出眾的人兒。」

  「我丈夫在新疆,在部隊工作。」

  「是個軍官?」福太太的臉色不由得暗了下來,卻也不好多問。

  「不,是個工程兵。」

  「是這樣。不過現如今能吃苦的人吃香,將來回城也有資本。」

  唐小姐的嘴巴囁嚅了幾下,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這時她又聽見福太太說:「無論如何這都是人生大喜事。那唐小姐的婚禮打算在哪裡辦呢?」

  「新疆。」

  「那麼遠哦。」

  唐小姐這次終於鼓起了勇氣,說:「太太,我得隨他去新疆,所以不能再教恩正彈琴了。」

  福太太一怔,心裡的擔心總算被證實,於是她喊來馮姨,讓她叫恩正過來,給唐小姐敬杯謝師酒,唐小姐連忙阻攔:「太太,現在已經不興這個了。」

  福太太卻冷冷地說:「這個是必需的,社會再怎麼變,師生禮儀也得在。」

  唐小姐沒辦法,只得喝了恩正敬過來的酒,滿身的不自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