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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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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也不行,太太不准你出門。」馮姨說,「我只是個奴才,我什麼也做不了主的。」 恩正立即糾正道:「馮姨,你又忘記我給你說過的話了,新社會的人都是主人。」 馮姨滿不在乎地揉搓著自己的大腿。鹿恩正看見馮姨的大腿很細,細得就像一根木棍,他忍不住地說:「馮姨,你的腿真細。」馮姨說:「我老了,人一老就變瘦了。我年輕的時候大腿上全是肉,現在卻只剩下骨頭了。」鹿恩正看著馮姨,他在想馮姨年輕時候的樣子,卻實在想不出來。他豎起耳朵傾聽了一會兒外面的鑼鼓聲,他能夠判斷出秧歌隊剛好到達水果街,與此同時他還聽到各種嘈雜的聲音,成群結隊的觀眾跟在秧歌隊的後面。於是他又說:「馮姨,你就叫我出去吧,母親和父親去參加新年聚會了,他們回來還早著呢,我保證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馮姨歎了口氣說:「那你就去看會兒熱鬧。不過記住了,快些回來。」 這一天,鹿恩正夾在人流中跟著秧歌隊走遍了整條水果街。這是他第一次穿越水果街,以前他只曾在路過水果街口的時候朝裡面望過幾眼,在他的印象裡水果街是狹窄而濕冷的,因為他每次路過水果街口的時候總能聞到一股黴味。鹿恩正對水果街的第二個印象就是它的狹長,他覺得它就像只黑洞洞的口袋一樣,隨時捕捉走進它的每一個人。越朝裡走越狹窄,並且很奇怪地轉了一個彎。鹿恩正想,水果街的形狀看起來真像一隻逶迤而曲折的蛇,它的身體裡滿是潮濕和陰冷。福太太也總是對兒子說:「水果街就是只毒蛇,誰進去了都會變得庸俗和歹毒。」 因為連日的雨雪讓街道積了不少的水,所以今天的水果街上撒滿了石灰,地面上到處都是被人踩得淩亂不堪的白色石灰碎末。鹿恩正聽老師說,石灰碰到水後會發熱,所以他儘量地避著那些石灰。他在心裡念叨著:「這些人真的什麼都不懂,他們不怕石灰燒壞了他們的鞋底嗎?」可是人太擠了,在一個拐彎處,他被擠得踩上了一團石灰,他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樣立刻就跳開了。 鹿恩正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你他娘的踩到老子的腳了。」他回過身來,看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正呲牙咧嘴地注視著他,很顯然剛才是他開口說的話。鹿恩正彎了個腰說:「對不起,我踩到了石灰。」 「踩到了石灰你跳個屁呀?你他娘的是個神經病嗎?石灰有什麼可怕的。」 「石灰遇到水後會發熱。」鹿恩正說。 小夥子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鹿恩正能夠從他的臉上看到困惑和不解,於是他又大聲地說了一次:「石灰遇到水會發熱,這是書上說的,所以走路的時候不能踩泥水中的石灰,省得它燒壞鞋底。」令鹿恩正意外的是,小夥子並不相信他的話,彎下腰撿了一團石灰,湊到他臉前輕蔑地說:「小資產階級書呆子,你看看石灰發不發熱,它和你媽的屁股一樣冰涼冰涼的。」鹿恩正膽怯地伸手摸了摸小夥子手裡的石灰,他摸到了濕漉漉的冰涼。在鹿恩正驚異的目光中,小夥子得意地將手裡的石灰甩掉了,泥水甩了鹿恩正一臉。 鹿恩正心情沮喪地看著小夥子笑著離去,後來他並未跟著秧歌隊走到水果街的盡頭,而是鬱鬱寡歡地走出人群,朝鹿侯府的方向走去。人們能夠看到他白皙的臉上的泥水和失望,他聽見有人在他身後小聲說:「這就是鹿家的小兒子。」水果街已被人踩得泥濘不堪,石灰和泥水混合在了一起,鹿恩正穿著嶄新的皮靴走在滿是泥汙的水果街上,心中充滿了對育紅小學自然課老師的憤恨。 原來石灰遇到水後並不發熱。鹿恩正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的思考結果是,自然課老師欺騙了他,自然書也欺騙了他。在失望和傷心的驅使下他在水果街狂奔了起來,濺起的泥水落在了他的褲子和鞋子上,他不管這些,而是撒開了腿地狂奔,被小夥子攥著一把石灰羞辱的場景翻江倒海般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個公共汽車站牌,他跑到了水果街的街口,然後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秧歌隊把人都帶到了水果街的那邊去了,這邊空無一人,顯得極為冷清。 這時,鹿恩正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叫做家惠的小姑娘,他看見她獨自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抬頭仰望著陰沉沉的天。天有什麼好看的。鹿恩正暫時拋卻了自己受辱的事情,他不自覺地也仰起頭看了看天,可是天上除了凝滯在一起的青色陰雲之外別無他物。 強烈的好奇心叫鹿恩正忘記了剛才的不快,他走過空寂的街道來到她坐著的臺階下面,他對她說:「嘿,我知道你叫宋家惠。」 宋家惠把目光從天上收了回來,她說:「我也知道你,你是鹿侯府的小少爺。」 鹿恩正顯得頗為羞赧地笑了一聲。他對宋家惠對他的稱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問她:「你為什麼不去看秧歌?整條街的人去看秧歌表演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 「我不喜歡。」家惠說。 「你喜歡什麼?喜歡看天嗎?天上什麼都沒有。」恩正說。 「天上有雲,雲在動。」 鹿恩正又一次抬頭看了看天,他覺得宋家惠所說的話是假的,那些鉛色的陰雲渾濁一片,像口鍋一樣扣在人們頭頂。他說:「我沒看到雲在動,我看快要下雪了。」 「下雪了就不冷了,不下雪的時候最冷。」宋家惠說。 鹿恩正驚奇地發現家惠的臉是鐵青色的,那種臉色要麼是被寒冷凍的,要麼是被長期的饑餓造成的,而她的眼睛卻很大很漂亮,眸子黑得像炭一樣,鼻樑也高高的。 鹿恩正和宋家惠的交往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從這個春天開始,鹿恩正每逢上學和放學路過水果街的時候,他都會停下腳步去和宋家惠打聲招呼。整整半個春天他都看到家惠坐在那個臺階上,目光呆滯地望著蒼天。鹿恩正甚至不無肯定地猜測,她肯定是個患有癡呆症的女孩。不過他隨後聽來的消息叫他改變了這個想法,這個消息來自馮姨。馮姨悄悄地告訴他說:「你千萬不要以為坐在水果街口的姑娘是省油的燈,她親手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十一歲的鹿恩正半信半疑地看著馮姨,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頓時變得狂跳不止,他那顆少年的心始終不能將孱弱的宋家惠和弑兄聯繫起來。 鹿恩正堅決地說:「你胡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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