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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家惠坐在奶奶的床沿上,胳膊上戴著黑紗。她看著母親在外面的房間燒紙,火焰倏地亮了,照亮了哥哥的遺照。宋家寶的遺照是三年前照的,那是他短暫的生命中唯一的照片,照片小小的,如今看來照片裡的人也小小的,小眼睛小鼻子小耳朵。家惠看著紅色的火焰忽然頓悟,哥哥將永遠不再回來了,他那新做的彈弓已被父親燒掉,以後她再也不用害怕有人用彈弓打她了,也不會再有人擰她的胳膊了。哥哥死了,哥哥吃了她的櫻桃罐頭後就死了。這是六歲的宋家惠在宋家寶被火化後三天才意識到的事實,她看著哥哥擺在堂屋中央的照片,忍不住哭了起來。

  紅香聽到了家惠的哭聲,說:「哭什麼哭!」家惠受到母親的訓斥,哭得更加傷心了。紅香說:「你還哭,貓哭耗子。」

  北風掃過街道,在房頂上低沉地嗚咽。天是陰沉沉的,整個屋簷之上都是鉛黑色的濃雲。紅香聽見街上有人說:「要下雪了,這天要下雪了。」紅香坐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心如止水地聽著風聲,她忽然間非常悲哀地意識到,我的兒子死了,可是我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屋子裡除了宋母處於昏睡中的鼾聲,就是家惠低低的啜泣聲。紅香對女兒的哭聲感到由衷的厭惡。比起她喪失了流淚能力更叫她悲哀的是,女兒家惠竟然心腸歹毒地往罐頭里加敵敵畏,她才六歲就知道殺人了。

  「冤孽,冤孽呀。」紅香念叨著,「看看我都生了些什麼東西,一個賊,一個從小就弑兄的殺人犯!現在賊死了,殺人犯你什麼時候死呀?」紅香說到這裡的時候,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傷心,她甚至做好了流淚的準備,可是叫她失望的是,她一滴淚水也沒擠出來。

  晚上宋火龍從罐頭廠回來,手裡提著兩瓶櫻桃罐頭。紅香問他,廠裡又發罐頭了?

  宋火龍戚戚地說:「這是我買的。兒子以前喜歡吃罐頭,我就讓他吃個飽。」宋火龍把罐頭放到宋家寶的遺像前,默默地用手撫摸著兒子的照片。在這幾天,他的眼前一直不斷地浮現著兒子被吊在屋樑上求救的情景,他對照片說:「兒子,要是知道你這麼早就走了,我再怎麼著也不會打你,我怎麼能打你呢?」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宋火龍不斷地對紅香重複著這句話:「我怎麼能打兒子呢?我怎麼能把他吊到屋樑上打他呢?你看看我們的兒子才活了不到八年,就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揍了兩次。」紅香摸著丈夫悲傷的臉不發一言,她摸到了丈夫的淚水。

  宋家寶死去的當天,家惠就被鄰居大媽關進了自家屋裡,家惠在鄰居家呆了三天后才被送回家,鄰居們害怕宋火龍一怒之下對家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他們解釋說:「孩子無知,也是無心的。」宋火龍看到家惠的時候,沒有任何表情,他對鄰居們說:「你們放心吧,我已經失去了兒子,不想再失去女兒了。」

  這年冬天,水果街上的人們都在瘋傳家惠用敵敵畏毒死哥哥的醜聞,六歲的家惠孤獨地站在家門口,所有孩子看到她都躲得遠遠的,朝她吐唾沫,罵她是殺人犯。家惠傷心地對母親說:「他們罵我。」紅香冷冷地看了看女兒,她意外地發現女兒被凍得通紅的臉上掛著委屈的淚水,在她的印象裡家惠是從來不流淚的。紅香忽然間就在六歲的女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看到自己在流淚,她站在水果街的風口裡流著悲傷的眼淚。紅香歎了口氣,走進了房間。

  多年後,水果街上的住戶說,宋家惠自從哥哥死了後就開始變得孤僻的,她的父母很少和她說話,她也不和父母說話,她只和自己的啞巴奶奶說話。

  第八章

  1

  鹿恩正在上學和放學路過水果街的時候,總能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她穿著暗灰色的棉衣,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枯黃的頭髮隨風而動,雙手的指頭縮在袖子裡,偶爾抬起手背擦鼻涕。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小姑娘還有個哥哥,可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看到那個男孩了。北風吹過,冷得他連眼睛都不敢睜。可是那個小女孩卻還依然坐在水泥臺階上,整個街道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鹿恩正已經連續一個星期看到她在黃昏時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了。

  鹿恩正記得,那個小姑娘曾對馮姨說,她叫宋家惠。

  在一個飄著雪花的中午,鹿恩正很想走過去看看那個叫做宋家惠的小姑娘,他很想問問她為什麼總坐在冰冷的街道旁,可是母親規定他不准和水果街的人說話。母親說水果街沒一個好人,和他們說話只會讓人變壞。鹿恩正強忍著自己的好奇心走過水果街的街口,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鹿侯府,他能夠感覺到宋家惠的眼光一直跟隨著他。

  寒假之前,育紅小學承辦了同州市的年度少年鋼琴大賽,在這次比賽中,鹿恩正毫無懸念地又一次獲得了冠軍。在場的一位元同州大學的音樂系教授在後臺找到了鹿恩正,他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你真是個天才。音樂教授讓鹿恩正對父母傳話說,如果他們允許的話,他願意無償做鹿恩正的鋼琴老師,保證他考上中央音樂學院。

  福太太聽了兒子的話後,首先表示了反對。她說:「那些末流之輩無非是想沽名釣譽,他有什麼本事做我們恩正的老師。」鹿侯爺也表示了反對,他的理由更為直接,他說:「乾脆就別彈鋼琴了,學了也沒用,那套資產階級的臭毛病早該改掉了。」

  這年的春節如約而至。大年初五那天街上扭秧歌,從鄉下來的秧歌隊穿著紅紅綠綠的衣服,臉上抹滿白粉,吸引了許多人。鹿恩正在自己的屋子裡聽到了外面的鑼鼓聲,他對馮姨說:「外面很熱鬧。」馮姨正坐在庭院中央曬太陽,慵懶地說:「是呀,很熱鬧。」

  「我們出去看看吧。」恩正說,「我都彈了一個上午鋼琴了。」

  馮姨卻連看也沒看地說:「這個我做不了主。太太說了,你今天不能出去,你得在家讀書寫字,還有練琴。」

  「我累了。」鹿恩正不情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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