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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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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晉招呼她們過來一起坐。林無漁說道:"咱們別去湊趣。"唐琳哪裡肯,一路拽著林無漁,到底和秦晉他們擠了滿滿一桌子。每個人面前擺了一個小白瓷碟,裝著三色圓球,顏色鮮明,寒氣凜凜。棕色是巧克力味的,粉色是草莓味的,白色是奶油味的,用小塑膠勺子,一下一下地舀著,涼冰冰的帶著一點甜味。 忽然李蔓琪一閃身,不經意似的一抬手,"啪嗒"林無漁面前的一碟,灘了一地,李蔓琪輕描淡寫地說聲"對不起",唐琳低聲道:"我看她是故意的,我再去給你買一碟。"秦晉卻早起了身,到收款處交了錢,重買了一碟。 李蔓琪對林無漁笑道:"好像從我認識你,你就只穿這一件毛衣,這種款式、顏色是中年女人穿的,不過穿在你身上--"一桌人的眼睛盯著林無漁的毛衣。這件毛衣是她母親的,她母親一度非常喜歡,她上了初中才給她,蔥綠色,大開襟,前胸上鑲著幾粒玻璃珠子,穿得起了毛,隱藏不住一種破敗相。李蔓琪又笑道:"我一直想找一個詞,形容你穿這件毛衣的感覺,今天終於讓我找到了,顯得你人很俏皮,或者說可笑。"唐琳瞪視著李蔓琪,說道:"你穿的這件紅色的帽衫好看?我還以為是學前班的孩子走錯了教室呢!我可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一個形容詞--裝嫩!" 林無漁對於在服裝上被人取笑早習慣了,李蔓琪這麼一番針鋒相對的話,還是讓她相當受刺激,離了座位,說道:"我吃完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唐琳起身,追到門口,林無漁已經不見了蹤影。秦晉也出來了,問道:"人呢?"唐琳說道:"沒見著。"秦晉說道:"她不會一時想不開吧?她平時經常去哪裡呢?不如我們一起去找找吧。" 小樹林、籃球場、附近賣零用品的小商店……兩個人都找遍了,還是不見人影。唐琳急得用手絹擦臉上的汗,說道:"這一眨眼的工夫,能去哪裡呢?"秦晉安慰道:"這麼一點小事,不至於就真的怎麼樣--你們平時總到這些地方嗎?"唐琳點點頭。在秦晉心裡,就算找不到林無漁,到她經常來的地方也是好的,一併連唐琳也覺得可愛了,畢竟,唐琳也是同林無漁在一起的,是林無漁喜歡的人。而在唐琳這方面,心情也是有一些愉悅的,畢竟他和秦晉還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過。 唐琳和秦晉找過的地方,林無漁一處也沒去。她從霜淇淋店裡出來,徑直到了琴房,站在門口,果然聽到琴聲,是貝多芬的《命運》。一曲終了,他回轉頭,看見她,他歎了一口氣,不說話,也不動。她走過來,並肩坐在他的琴凳上,他顯然對這個舉動有些吃驚,卻也沒說什麼。天一點點地黑下來,他站起身來,拍拍她的肩,說道:"好了,回去吧。"她看著他,眼淚流了下來。他眼裡也含了淚,他仰起臉,不讓眼淚流下來,眼淚越積越多,臉越仰越高,有點像在滴眼藥水了,終於眼眶再也積不住那麼多的眼淚,淚水順著臉龐流了下來。一個男人,四十歲男人的淚水,她第一次看見。兩個人在夜色裡,相視而泣,為了自己,為了對面的人,十六歲的她,四十歲的他,她是學生,他是老師,她還年輕,他已經老了,這是不同的,可是淚水總是相同的,痛苦的感覺總是相同的。他一隻手抹自己的眼淚,一隻手抹她的眼淚,說道:"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好了。"他的手抹完她的眼淚,無處可去,她竟留戀這只手在她臉上的感覺,為著這只有些冰涼的手在她臉上多停留一會兒,她竟又生出眼淚。她也伸出手,抹著他的臉,他攥住她的手,說道:"這是多麼美的一雙手!" 3. 林玉卿 林玉卿從床上坐起來,已經是下午了。屋里拉著棉布窗簾子,盛夏的陽光一絲一縷地透進來,刺得人眼睛疼。她拉開梳粧檯前的椅子,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圓臉,高顴骨,眼睛大而深陷,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挑一下眉毛,眨一下眼睛,想拋個媚眼,可是那眼神也有些生銹了。鏡子旁邊放著一個日曆,上面她用紅筆勾著,張三、李四哪天來取衣服。隨手翻著,竟發現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歎了一口氣,把日曆扔在一邊,轉眼她已經三十九歲了,鏡子裡的美人也老了。 床上的男人翻了一個身,叫聲"玉卿",咕噥道,"你鼓搗啥呢?"林玉卿推他道:"快醒醒。"男人給推得不耐煩,粗聲道:"又整啥?"林玉卿道:"你快起,回吧。"男人一骨碌坐起來,說道:"我說你是成心吧,總在我睡得啃勁兒的時候,把我整醒。"林玉卿把腕子上的手錶直貼在他臉上,笑道:"你自己看看這都幾點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把你堵在房裡,沒的找氣受。"他一聽如此說,忙起身穿衣服說道:"行行,你別說了,她是咱們祖宗,我不怕你,我倒怕她,天天跟耗子躲貓似的躲著她。"一邊說,一邊穿衣服。他是一個壯碩的東北男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半袖圓領衫套了一半,露出腦袋,瞪著眼睛說道:"我怎麼地了,我?你情我願,咱倆不犯法呀,連公安局都管不了咱倆,我幹嗎怕她?"林玉卿聽他如此說,抿嘴笑著。他是這麼多年來,對她最長性的一個。 林玉卿不由得把眼睛又往日曆上瞅了一眼,今天竟是她的生日--生日,如果那天不是她十九歲的生日,如果那天她不是一定向她母親要錢,如果那天她不是去鼓樓商店而是別的什麼商店,那麼她這一輩子又完全是另一樣了。 那時,她中學畢業了,她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上山下鄉了,按政策,她可以留在城裡。雖然不用去農村,一時也沒有工作,父母都是工人,家裡並不寬裕,所以她早就相中的一塊帶小圓點的的確良花布,只能借著過生日的由頭,才從母親那裡要了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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