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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她騎著自行車剛離開鼓樓商店,一輛小轎車,把她刮倒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她也知道能坐小轎車的是些什麼人,不敢理論,在路邊捂著蹭破皮的腳,哭了。小轎車裡的男人四十歲上下,方臉,濃眉,大臉,很是威嚴。她在他的威嚴裡,接受了他賠給她的花布,之後又接受了他各種各樣的禮物,也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他這個人。他在仕途上正春風得意,好在她頭腦單純,比較聽話,他們的事,被他控制在一個安全的範圍內。與那些野心勃勃一心要奪他的權的人比起來,她幼稚可愛;與他年老色衰的原配夫人比起來,她年輕漂亮。他應當是十分喜歡她的,不然也不會給她買了房子。她那時過於年輕,等到她懷了孩子,還懵懵懂懂,甚至於用跳繩、捶肚子、蹦沙坑等方法,想把這個孩子弄下來。到最後,孩子足月了,她只能生下這個孩子,這個錯誤毀了她的一生。可是這個簡單的錯誤,主要原因在於她的愚蠢,愚蠢地相信一個有婦之夫,愚蠢地對女人生孩子這件事看得過於簡單。

  頭一年,她的父母鼓勵她去鬧他,可是這種鬧也是控制在一定範圍內的。一時東風壓倒西風,時局變化莫測,他是一隻嗅覺敏銳的獵狗,沒等到完全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就主動申請支邊,去了新疆--把自己充軍了。他也算為了她,在一定範圍內受到了懲罰。她的父母為了她哥哥、姐姐的前程,和她斷絕了一切來往,任她自生自滅。

  這就是她的故事,始亂終棄,說什麼都可以。

  她的確從他手裡得到過一些錢,可那並不是一個很大的數目。她只得學了縫紉手藝,開始是偷偷摸摸地給人做些衣服,掙些錢,後來改革開放了,情形好一些,她就開了這個縫紉鋪。知道了她的事,正經人對她是不會明媒正娶了,也有那麼一些男人借著做縫紉活的機會和她接近,這些人裡頭她也有動過心的,只是他們一概不提結婚的事。

  在這許多的男人之間,現如今房裡這位,也是其中一個。原來她並不在乎他。自從,她生下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以後,她就先把自己當成了腳底下的泥,越踩越低。他是唯一說過要娶她的人,她也想過嫁給他。可是他媽卻放出話來,"林玉卿那個騷貨,要想進我家的門,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她原想委委屈屈地把自己嫁了,跟他湊合著過日子,可就是他這樣的人,也不肯娶他。她也跟他鬧過,說道:"你要你媽還是要我,不結婚,你別來。"一來二去,反而讓她對他另眼相看,好像嫁給他是一件不錯的,值得等待的事。

  他在建材市場打零工,三十幾歲,沒結婚,認真論起來,比她還小幾歲。她用手指摩挲著他的後背,說道:"你倒是說說,咱們什麼時候結婚呢?"他頓了頓,說道:"再等等。"她立即翻了臉,把他的衣服一股腦往地上一扔,說道:"你快給我滾。"他拿起衣服,說道:"那我走了啊。"她扭過臉去,不正眼看他,說道:"不把話說明白了,你今兒走了,你就別再來。"他笑嘻嘻道:"你看你跟小孩似的,一會兒叫走,一會兒不叫走。"一邊說著,一邊握住她的手,她沒好氣地掙開,說道:"你幹什麼?放開!"他涎著臉道:"偏不鬆開。"她竟上嘴,咬他。他一急,猛地鬆開手,說道:"你這娘兒們,你真咬啊!"鬆開手,痛得嘴裡直"嘶嘶",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留在了她手裡。她冷笑道:"你什麼意思?付錢啊?"他說道:"你看你這個人說話吧,總愛自己糟蹋自己!早上市場一開門,我碰到一個大活,一車水泥,上十樓,新樓,電梯沒開,全是我一人扛上去的,掙了這一百塊。想著今天是你生日,你自己隨便買點啥。"她聽他如此說,方低聲道:"算了,什麼生日不生日的,你掙錢也不容易,你自己拿著花吧。"

  兩個人正把一百塊錢在手裡推推搡搡,門響了,林玉卿低聲道:"看你,讓你走,你不快走,現在她回來了。"他從門縫往外面瞧著,問道:"咋整啊?"林玉卿往外推他,說道:"走走,快走。"他只得硬著頭皮往外走,看見林無漁,尷尬地笑道,"啊,那啥,你回來了。"林無漁早看見母親的房里拉著簾子,門也關著,現在看見他走出來,並不正眼看他。他一個人自說自話道:"那啥,我改天再來。"自己開了門,逃也似的走了。

  林無漁到她母親房間把窗簾"刷刷"兩下給拉開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聲音放得震耳響。林無漁恨得牙根緊咬。從小,他們家形形色色的男人就沒斷過。有一次,她對她母親說:"你怎麼不要臉啊?"她母親"啪"地給她一個耳光,說道:"你就是用這些不要臉的錢,才長這麼大的。"後來她母親開始小心地回避她,反正她忙著上學,在家的時間,也是有限,像今天這樣撞個正著的事,並不多。林玉卿自知理虧,任憑林無漁摔摔打打,一副與我何干的模樣,一手拿塊抹布,一手拿著個垃圾袋,竟打掃起衛生來。

  林玉卿收拾到林無漁的房間,先把紙簍裡的雜物,倒進垃圾袋裡。一貓腰,看見書桌抽屜的鑰匙一晃一晃的,林無漁平時總是把這個抽屜鎖著,想是今天拿什麼東西,一時忘了拔鑰匙了。林玉卿一把拉開抽屜,無非是一些舊書、舊郵票、橡皮筋之類小時候玩過的玩意,又伸手往裡翻了一翻,竟發現一遝信,捆得整整齊齊。林玉卿止不住好奇,抽出幾封來看,有的幾頁長,也有的廖寥幾個字,有林無漁寫的,也有署名張秋遲的。她開始只當林無漁在學校裡交了男朋友,兩個人你來我往寫一些情書,並不十分在意,看了幾封後,腦袋"轟"地一下子,止不住心驚肉跳。這些信從時間上看,從第一封到現在已經一年有餘,顯然,那男人收藏這些信並不方便,所以才放在林無漁這裡的。

  秋遲:

  我從琴房出來,走過操場,走過樹林,走進教室,耳邊還是你的琴聲。我止不住想,你是個天才。只可惜,你得不到欣賞,得不到與你的才華相匹配的尊重,這是你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誰讓我們就生活在這麼一個隻注重外表的浮華,不看重內心的時代。其實我本沒想同你說這些,因為我知道,這些對你並不重要。

  無漁

  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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