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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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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漁拿紗布的時候,一個男人敲門進了小客廳,笑道:"我的衣服做好沒有?"她母親笑道:"你想什麼呢?不是昨天才送來,你就這一件衣服啊?這麼等不及要穿。"那男人笑道:"是啊,我就這一件衣服,你不給我快些做好,我就只得光著身子。"她母親笑道:"去去去,光著你就光著。"林無漁冷著臉走出來,把紗布往她母親手裡一塞。那男人涎著臉笑道:"無漁在家呢!"林無漁只當沒看見,扭頭就走。那男人粗聲說道:"這演的是哪出戲啊?烏眼雞似的,跟誰鬥氣呢?"她母親賠著笑臉道:"跟我呢,剛才我說了她兩句。"那男人說道:"看看,現在這孩子都成了什麼樣了!"又沖著屋裡喊道:"你別真拿自己當大小姐了。"她母親攔著他,好說歹說,把他勸走了。 林無漁剛剛對她母親產生的一點感情又消失了。她母親進到她的房間,她扭過臉。她母親手上已經包了紗布,拿了衣櫃上的剪刀,把長出來的一截紗布剪掉,走了。 過一會兒,小客廳裡又來了一個男人,她母親的聲音像一隻在風裡翻飛的蝴蝶,捏細了嗓子說道:"哎喲,這是怎麼說的,怎麼您就親自來了?回頭,我給您送去不就得了。"林無漁往門外掃一眼,那男人摘掉帽子,她母親順手接過來。男人說道:"我怎麼能勞動你大駕,我正好從這裡經過,上來瞧瞧你。"平時來她母親這裡的男人大多萎萎縮縮,上不了台盤,這位倒算是儀錶堂堂,怪不得她母親對他格外看重些。 林無漁一整天沒同她母親講話,這在她們母女之間是常有的事。傍晚,林無漁到她母親房間看電視,她母親斜著身子倚在床上,縫紉活堆了一地。這些年來,林無漁看盡了她母親在各種各樣的男人之間周旋,她母親身上對男人有用不完的熱情,可是一個人的時候,她母親似乎也累了,像黑暗中的一座青雕。 星期一,林無漁照常去學校上課,晚自習休息的時候,她一個人走到操場上,坐在沙坑裡,沙坑在校園的角落裡。一會兒,秦晉走過來,說道:"我可以坐嗎?"她有些吃驚,點點頭。秦晉並排坐在她身邊,說道:"你的風箏我修好了,哪一天,我給你拿來呢?"林無漁說道:"撕破了,反正我也不想要了,隨便你吧。"秦晉"喔--"了一聲。兩個人一時無話,畢竟有些尷尬,林無漁起身要走。秦晉說道:"先等等--那個,我來問你一聲,你到底參加哪個小組?"林無漁說道:"我參加籃球小組。"秦晉"啊?"了一聲,林無漁也"啊?"了一聲,只不過她這一聲是在心裡頭。參加籃球小組也是這一刹那才決定的。林無漁做這個決定多半是為了跟她母親做對,她母親要她愛惜她的手,去彈鋼琴,她偏要磨損她的手,去打籃球。顯然這個決定讓秦晉有些失望。 半晌,秦晉說道:"昨天我到你家去,有些唐突了!"林無漁搖頭,突然轉向他,說道:"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吧?"秦晉正盯著她的臉,一時來不及移開目光,"刷"地滿臉通紅,說道:"啊,啊……我是有話對你說--我前幾天讀陸遊的詞,讀到這首《釵頭風》,就想起了你。"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十六開的白色宣紙上的楷體毛筆字,個個珠圓玉潤,秦晉低聲念道:"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林無漁不禁贊道:"你會寫毛筆字?"秦晉說道:"小時候給父親拿板子逼著練過。"林無漁說道:"這首詞好,你的字也寫得好。"秦晉說道:"你要是看著好就送給你。"林無漁笑道:"那我就先收藏著,也照著你的字練練。"林無漁從秦晉手裡接過這張紙,小心地折好。 秦晉又說道:"據說,陸游和表妹唐婉多年離別後,在紹興沈園再度相遇,陸遊寫下這首詞的。"林無漁聽他如此說,也心生嚮往,說道:"江南,紹興,沈園,不知幾時也能有機會走走,看看?"秦晉說道:"如果以後我們有機會,一起去好不好?"林無漁冷笑道:"快別說那麼遠得看不著影的事了,往後的事,誰能說得准?你現在答應的事,將來就一定做得到?別說你沒有能力做得到,就算你有能力做得到,到時候情不情願去做,又是一回事,我可不想隨便敷衍你。"秦晉有些賭氣地說道:"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我可不是那種什麼事隨便說說就完了的人--不然,我就當真跟你約一個日子,在那一天,不管人在哪裡,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都去沈園,在沈園相見。"林無漁見他竟認真起來,心想,也許是自己過於苛刻的話,刺傷了他,一時緘口不言。 忽然,秦晉問道:"你哪一年的?"林無漁一愣,說道:"什麼哪一年?"他說道:"出生。"她說道:"七二年。"他一拍手說道:"我也是。"她笑道:"我們是同學,當然是一年了。"他說道:"那也不儘然,也有大的,也有小的,比方說張若珍、佟麗麗就大,李紅、張慶山就小--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出生在七二年,讀高一,十六歲,我們就來一個十六年之約,好不好?"她吃驚地看著他,遠兜近轉,他還在說這個去沈園的事,她不由得想,他可真是個一根筋的人。 皎潔的月光下,他臉上的絨毛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那麼年輕,簡直還是一個孩子,可是他的神情卻那麼堅定。她不禁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想起前天,他到她家裡來,她母親對她說過的那些關於他喜歡她之類的話。 秦晉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全班只有他一個人有這種西鐵城帶日曆可以潛水的手錶,說道:"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我們就約在十六年後的今天在沈園相見。"她聽他說完,相當地吃驚。她覺得吃驚的表情使人看起來像個傻瓜,可是這會兒,她完全流露出這種表情。她好像還咽了一下口水,才制止那些口水流到外面,他問道:"怎麼樣?"她說道:"啊,啊……"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說道:"那就一言為定。"好像他們真的有一個這樣的盟約。 2. 鋼琴教師 林無漁到底參加了籃球小組,唐琳參加了鋼琴小組。唐琳也想參加籃球小組,她是一心一意要跟林無漁在一起的。林無漁是因為跟她母親鬥氣才參加籃球隊的,誰知報上了名才知道,籃球隊不像其他小組,想來就能來的。她們這所中學,女籃是有多年傳統的,再說籃球隊的人數也是有限的,林無漁也是選了幾輪才選上的。 這一天,訓練結束了,林無漁看到唐琳在籃球場外等她,走過去。唐琳拉住她的手說道:"不如你也參加鋼琴小組。"林無漁掙開唐琳的手,她覺得這種親昵的舉動很是可笑。她和唐琳要好,卻從不像一般小女生那樣鉤著手,摟著肩。在唐琳這方面是願意的,每一次,唐琳這樣做的時候,林無漁都極為彆扭,唐琳不知道為什麼,林無漁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當張秋遲第一次雙手抱住她的肩時,她身體僵直,後來張秋遲說道:"這是因為你極度地缺乏愛,精神的愛,皮膚的愛。"她笑道:"皮膚也需要愛?"他說道:"是,皮膚也需要愛。"她沒有反駁,心裡想,也許他說的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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