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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母親瞪視她,眼神厭惡道:"看什麼?水潑了一地,鞋都濕了。"半晌,又恨恨道:"我這一輩子都被你害了。"她把頭髮從盆裡一甩,水淋淋地披了一腦袋,對她母親怒目相向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都不好意思聽,這一輩子到底是誰害了誰?--你說說看,誰讓你把我生下來的?你為什麼生下我來?為什麼?是我自己一定要你生下我來的?是我求著你的嗎?是我求著你做我的媽的嗎?"一字一句,像條醮血的鞭子,亂掃一氣。她母親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成蒼灰色,眼神也一點點暗下來,像紙堆裡燃盡的火苗,"噗"的一聲委頓下去。後來她母親再也沒說過這句話。她母親知道她是長大了。

  林無漁坐在窗臺上,腳有些麻了,正要換一個姿勢,忽然看見秦晉站在大柳樹底下,正往樓上張望。她跳下窗臺,到鏡子前照照,攏攏頭髮,打開衣櫃,換上一條蔥白色到膝蓋的裙子,又覺得老氣,找來找去,也只是這麼幾件衣服。她忽然覺著可笑,天天坐在一個座位上,她這是怎麼了?竟這麼樣地在乎起來!索性把櫃門關上,照舊穿著原來那條水綠色的寬腳長褲。

  秦晉上來,是她母親開的門。等聽到她母親喊道:"無漁,你同學找你。"她從房間裡出來,秦晉已經坐在小飯廳的椅子上,喝著她母親倒的白開水了,白開水裝在乾淨的白瓷碗裡。她母親正問秦晉道:"你家住在哪裡啊?"秦晉答道:"淮河社區。"她母親說道:"喔,那裡住的好像都是一些當官的,你爸爸媽媽做的是什麼官?"秦晉說道:"我父親是物資局的副局長。"林無漁覺得她母親的話過於露骨了,攔住話頭說道:"秦晉,你有什麼事情嗎?"秦晉說道:"學校不是要成立課外活動小組嗎,我參加了寫作小組,組裡有好幾個同學想請你也參加。因為咱倆同桌,他們特別叫我來問問你。"林無漁笑道:"就這事啊!"她母親在一旁問道:"都有哪些課外小組啊?"秦晉說道:"那可多了,寫作、畫畫、生物、籃球、鋼琴,每個小組都有專門老師輔導。"她對秦晉道:"我還得想想,不是到下週報名才停嗎?"秦晉點點頭。

  她覺著,既然秦晉是為這事來的,她已經回答他了,他就可以走了,可是秦晉坐著喝水,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母親笑道:"你們兩個到房間裡去說話,免得我在這裡,你們年輕人拘束得慌。"她只得把秦晉讓進房間。秦晉指著牆上的一個風箏說道,"這個風箏挺特別的,不知道飛上天,是什麼樣子。"風箏是一隻大手的形狀。林無漁說道:"前幾天在地攤上買的,還沒放過呢。"秦晉笑道:"今天外面有風,不如把它放上天。"林無漁也一時來了興致,說道:"行啊,反正,我這幾天也總想找個好天氣把它放起來呢。"

  兩個人當真拿著風箏,到院子裡,放了起來。手形的風箏越飛越高,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收線的時候,晃晃悠悠刮到院子裡的大柳樹上,林無漁用力一扯,"嘶"的一聲,破了一道口子。秦晉說道:"我拿回去修修。"

  她母親特意下樓喊秦晉吃飯,秦晉說道,"不在這裡吃了。"她母親說道:"飯已經做好了,只是家常菜。"秦晉隨著她母親又上樓來。肉絲芹菜,雞蛋炒黃瓜,涼拌土豆絲,甩袖湯盛在大湯碗裡。秦晉一邊吃一邊說道:"阿姨,你做的菜,味道真不錯。"她母親笑道:"願意吃,你就總來,我做給你吃。"林無漁看著這兩個人談笑風生,覺著奇怪,她母親何時對她的同學竟這般周到起來?

  秦晉走後,林無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在她母親房間裡。她母親正在縫紉機上軋一件上衣前襟,抬頭在她臉上溜了一眼,說道:"秦晉倒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林無漁說道:"你才見了他一次,說這話,也太早些了。"她母親笑道:"你懂什麼?你才多大?才見過幾個人?我可是看出來,他對你可是不錯。"林無漁起身把電視機聲音調小些,又問道:"你說什麼?"她母親笑嘻嘻道:"說什麼?說正經話,他喜歡你,這個可瞞不了我。"林無漁聽清了她母親的意思,冷笑道:"別人家的父母防孩子早戀跟防賊似的,你倒好,外人沒吱聲,自己先把屎盆子往身上扣,操起這份心來了。"她母親並不氣惱,慢聲道:"女人,說到底,最要緊的是找個好歸宿,秦晉這孩子,模樣、脾氣、家庭樣樣都不錯。話又說回來了,男人啊,也只有這會兒,還沒經歷社會上那些險惡的事,感情是最真的。"林無漁不想再跟她母親談論這件事,"嘭"的一聲把門關上,回屋了。她母親自顧自說道:"你先別惱,你這一輩子要是真能跟著他,倒算是你的福氣。"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她母親拿著鐵鉗子鼓搗飯桌腿上的一小截鐵絲,說道:"昨天不是說要參加課外小組嗎?參加一個得多少錢?"林無漁答道:"沒聽說要錢。"她母親說道:"那你就參加鋼琴小組--你的手沒一個女孩子比得上,誰見了你的手,都說這雙手應當去彈鋼琴--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手相就是一個女人的命運,這話不假。"林無漁的手的確有些與眾不同,手掌纖薄,十指細長而直,如蔥白,不像她母親說的那麼誇張,總遇見人說這孩子的手長得好看也特別,倒也是事實。

  她母親從裡懷掏出一疊錢,用一條紅手絹包著,說道:"我不指望你能成鋼琴家,只要你能彈上兩三支消遣的曲子,會一點皮毛功夫,以後對付男人夠用就成了。"林無漁冷笑道:"你自己這一生受盡了男人的騙,吃盡了男人的虧,竟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她母親並不理會,說道:"你也不用盡挑我不愛聽的說,反正你得去學鋼琴。"她母親邊說,邊用力地扭鐵絲,這讓她的臉有些變形,聲音也一字一頓的。林無漁走過去,說道:"我來弄。"她母親把她推到一邊,說道:"去去去。"從手絹裡拿出錢,給了她兩張十元的,頓了一頓,又拿出兩張五元的遞給她,說道:"雖說參加鋼琴小組不要錢,可是買琴譜什麼的總歸是要自己掏錢的。"

  她最恨的就是向母親要錢,大多時候母親拿不出錢來,這讓她對金錢培養出一種特別的感情。她沒有接母親的錢,語氣卻和緩了許多,說道:"那要到學校裡去問一下,不知道我這種沒基礎的能不能參加鋼琴小組?"她母親手一抖,給斷鐵絲紮了一下,流出血來。林無漁急忙說道:"我去拿紗布。"噔噔跑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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