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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後來大騾馬猝然間看到那片濃密的新生林時,才捂著臉哭了,說:「好哥兒們啊,你們都走了,為啥甩下我一個人?……」

  風中,那些又高又直的樹木朝他搖頭。大騾馬仿佛看到了昔日的獄友一個個棄他而去,在戈壁灘留下一片綠陰……

  在輪椅上坐了十年的大騾馬終於站起來了。前段時間他著實苦幹了一陣,準備迎接減刑。可是減刑人員名單下來了,沒有他,於是這傢伙的劣根性又暴露出來。半月前打了艾力手下一名分監區長,被關了起來。放出後,大騾馬揚言要殺了那個員警!

  吳黑子覺得這是一個與大騾馬聯手的有力時機。

  幾天前他一著急,差點幹出傻事,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膽戰。

  那天傍晚他幫托乎提給花圃鬆土,來到院子拐角的一棵大楊樹下。這裡埋著一把英吉沙短刀,是不久前在漁場幹活時從一位客人那裡偷的,被他藏進了高靿兒水靴。後來躲過了檢查,帶進監獄。英吉沙小刀是維吾爾族工匠精雕細磨出來的,以紅綠寶石鑲嵌其柄,造型優美,鋒利無比。在遊客眼裡,它是一件藝術品,與香甜的瓜果等一切美好事物相聯繫;但在吳黑子的手裡,它又絕對是一流的兇器。當刀刃貼近肌膚,那清涼中透出的冷峻,便傳遍全身,似乎還有美妙的噝噝聲,仿佛錦緞被夜色輕輕劃開……

  這把刀子應該派上用場了。

  托乎提正好要往裴毅辦公室送花,吳黑子心中一喜,說:「我幫你抱一盆。」

  吳黑子抱著一盆很大的君子蘭進去時,裴副監獄長——裴毅正在電腦前忙著。見是吳黑子,笑著招呼他說:「歇歇吧。」

  吳黑子站不是,坐也不是。腰間的東西仿佛炸藥,令他不安。

  裴毅很認真地說:「你的記憶力不錯,我的信用卡被你看了一下,你就能記住卡號,不簡單。」

  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吳黑子有些惱。他碰了碰腰間,該下手了。可姓裴的偏偏話多,說:「瞧,你的鞋帶開了,是不是系鞋帶費勁兒?」說完,走過來,弓下身子,替他系鞋帶。

  吳黑子指頭斷了以來,受到員警無微不至的關懷,艾力甚至幫他穿過衣服,洗過澡。吳黑子很得意。

  可是這一刻,他心裡彆扭極了——充滿了遲疑、敬畏和矛盾。這個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下,他寬闊的脊背正散發著熱騰騰的氣息,他的腦袋緊挨著他雙膝……伸手可觸呀。這個時機若是錯過,以後可就不容易再有了。吳黑子開始冒汗了。他摸到了腰間的硬東西,就差那麼一下子了。可是,不知為什麼,那根斷指突然間尖銳地疼痛起來,揪著心,讓他頓時失去了力量……

  裴毅直起了腰,說:「怎麼啦?你好像身體很虛弱?」

  吳黑子嚇癱了。

  回去後,吳黑子偷偷把小刀埋進窗臺的花盆裡。

  晚上躺在床上,便有些瞧不起自己,無毒不丈夫,你他娘的真是沒用啊。為了兒子的命,你也得幹呀!後來又想,憑一把刀子,小打小鬧,沒出息;既然要幹,就幹出動靜來,就要讓自己的大名留在夏米其的歷史上!

  吳黑子很快就與大騾馬接上了頭。為了表示誠意,吳黑子讓大騾馬花幹了自己卡上的所有錢。大騾馬吃完喝完,拍著吳黑子的肩,說:「夠交情!反正我在這裡呆得雞巴毛都白了,往後也沒幾天好蹦躂了。咱哥兒幾個不如大幹一場,逃出這個鬼地方!」

  吳黑子原本還想用自己這條賤命去抵裴毅的命,現在覺得好笑。如果你把那姓裴的幹了,再逃得遠遠的,豈不更好?大騾馬到底比自己有經驗也有實力,不久他就拉了十來個「苦大仇深」、忠心耿耿的弟兄,據說個個是梁山好漢,傢伙也都備齊了。吳黑子暗歎,這回要真幹起來,了不得。

  沿著黑戈壁向西,刀郎河南岸有一片原始胡楊林。多年的乾旱侵襲,加上濫砍濫伐,開荒無度,胡楊林面積銳減,直接導致刀郎河下游乾涸。夏米其監獄的莊稼全靠這條河。裴毅最近推出一個新的綠化方案:將速生楊嫁接到胡楊樹根上——胡楊長得慢,抗旱能力強;而速生楊,不耐旱,但長得快。二者結合到一起,豈不一舉兩得?

  秦為民義不容辭地當起技術總指導。

  昨夜下了雨,外面霧濛濛的。一監區一早出工,由裴毅帶隊。

  秦大地判刑雖在預料之中,但秦為民卻沒料到,這個清晨迎接兒子入獄的竟是自己。當他在監獄門口看見兒子被押下囚車時,一下怔住了。

  古人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秦為民很早就斷定這個兒子是朽木一根。他從心底裡不認同這個兒子,覺得他胸無大志,與自己相差甚遠。入獄後秦大地沒有探望過他一次,這讓做父親的尤其感到傷心和失望,權當自己沒有這個兒子,隨他去吧。除了憤怒,連痛惜都談不上。

  此時,父子倆在隔著幾米遠的地方站住,相對無語。片刻,秦大地仇恨地扭過臉,繼續前行。

  這近乎於絕望的表情,一下勾起秦為民所有的辛酸,把他的心撕得血淋淋的。天哪,秦家這是怎麼了,如此之不幸!父親還在大牢裡,現在兒子又進來了!兒子啊兒子,你恨我對嗎?你是不是怨我18年只顧奔自己的仕途,沒有騰出點時間管你?恨我給你找了一個不愛你的年輕繼母?

  秦為民好像在這時才看到他們父子間隔著多長的鴻溝。望著那個酷似自己的身軀拖著一道陰影,走向鐵門,他大喊一聲:

  「兒子!」

  秦大地站住,轉過臉,漠然地看著他。

  秦為民站不穩了,渾身顫抖,他用一種哀求的聲音,無力地說:「原諒我,好嗎?爸爸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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