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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這一回,兒子的目光跟前先不一樣了。兒子咬著嘴唇,點點頭。

  秦為民笑了,笑得淚流滿面,萬分感激。

  秦為民一直看著兒子走向那鐵門。隨著轟隆一聲巨響,鐵門關閉。秦為民隨著隊伍繼續前行。

  秦為民這時還不知道,這是他與兒子的訣別。

  兩個小時後,從刀郎河南岸的胡楊林裡,傳來暴獄的消息。吳黑子夥同東北籍犯人、外號大騾馬的傢伙,揮著刀子、木棍、石塊等,圍攻我人民警察,瘋狂叫囂「殺死裴毅有賞」。在武警戰士的配合下,一舉粉碎,吳黑子等全部抓獲。

  關鍵時刻,秦為民奮不顧身,擋住了那道殺氣騰騰的寒光。裴毅得救了,從樹叢中飛出的匕首卻插在秦為民的胸口。

  在送往監獄醫院的途中,裴毅抱著奄奄一息的秦為民,問他有什麼要交代,秦為民仍然站在副市長的高度,語重心長地指示:「請轉告孫明祥和尼加提同志,在夏米其,階級鬥爭這根弦還是不、不能松……要警惕暴力恐怖活動和一切不穩定因素,切忌麻痹大意……」

  說完,咽了氣。

  七十六

  暴獄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就有一家報紙將消息捅了出去。一向牛氣的夏米其監獄這回是丟了大臉,半月來如臨大敵,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局裡一撥接一撥的領導來這裡調研、講話,尼加提和孫明祥白天低著腦袋,聆聽指示和批評,晚上加班寫情況彙報和檢查,熬得快撐不住了。胡松林、裴毅兩位副監獄長也不得輕鬆,24小時堅守崗位。

  上上下下都等著看結果。

  以胡松林看,了不得給夏米其監獄一個通報批評;若真要追究責任,尼加提背個處分,這事也就完了。畢竟是暴獄未遂,夏米其的員警在那麼嚴峻的情況下,臨危不懼,打了勝仗,這本身就是一個收穫,搞那麼緊張幹嗎?

  可尼加提想的沒這麼簡單,他已做好了下臺的思想準備。他今天才42歲,可謂年輕有為,春風得意。他本想在未來的日子裡幹出點名堂,現在是倒楣透了,暴獄事件給他的前途投下了陰影。尼加提心裡一方面是遺憾,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犯的錯誤不可饒恕——雖說暴獄被及時粉碎,但畢竟搭進了服刑人員一條命,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全新疆像尼加提這麼年輕又專業的監獄長著實沒幾個,大多數都是幹了二三十年提起來的,文化程度不高,苦幹精神不少。尼加提也是趕上了機遇——前幾年監獄系統正好提出選拔年輕化、專業化幹部的口號。尼加提曾是局機關一名宣傳幹事,人很勤奮,特別注重理論上的總結,比如說對服刑人員實施人文關懷,最早就是他在一篇論文中提到的。這篇論文在全國一家刊物上發表後,引起司法專家的關注,尼加提因此受到重用。在夏米其任監獄長以來,尼加提最大的貢獻就是,從改善服刑人員生活待遇做起,直至關注他們的精神處境。過去的監獄是灰色調,現在尼加提提出辦成學校,辦成花園——這樣,訓練場變成了燭光廣場,洗澡堂和廁所擺上了鮮花。至於裴毅的那些宣洩室、自省室等,也都是在尼加提的全力支持下建起的。總之,尼加提在觀念上是絕對超前的,但實踐經驗欠缺,階級鬥爭觀念不強,也是一個缺點。這次的暴獄事件已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孫明祥的心情一樣複雜。他是夏米其的老人,在這塊土地上幹了大半輩子,今年59歲,離退休沒幾個月了。他一生作風嚴謹,珍惜名譽,克勤克儉,在全夏米其,可以說就他孫明祥無可挑剔。但要說私心,誰都有,孫明祥也有。這半年來他更加處心積慮,言行謹慎,在班子討論人事或其他事情時,即使有不同看法,也輕易不去駁誰的面子,中國人講究個和為貴嘛。誰知眼看要退下來了,卻鬧出這麼大的事兒!都說當領導好,可一旦出了事,領導是要負責的。那個秦為民就是很好的例子。現在輪到自己了,這個責,你負不負?

  家裡人都勸老孫找常國興談談。有了問題就要解釋,這時候學習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裡,是傻瓜、弱智,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老孫想,找常國興談,無非是開脫自己——說你是政委,主要抓幹警的思想政治工作;服刑人員那一塊由尼加提分管,責任在他。這合適嗎?

  老孫心裡矛盾極了。

  胡松林找上了門。胡松林說:「老孫哪,你必須找常國興談,原則問題不能含糊。一監區從前是裴毅管的,也是尼加提樹起的模範監區,現在出了事,不找他找誰?老常是咱們的老戰友,該說話時他得替你說話!」

  事情出在一監區,對胡松林好像是個安慰,他早就看不上裴毅那一套所謂的人文關懷嘛。

  胡松林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孫明祥便覺得確實有必要找常國興談談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孫明祥來到常國興住的招待所時,他的談話主題與初衷竟大相徑庭。孫明祥幾乎是痛不欲生地表達了自己的請求——希望組織上嚴肅處理自己,撤職免職都行,反正自己該退了;但千萬要留下尼加提。尼加提是一位有能力的民族幹部,他還年輕,將來還能為夏米其做很多的事情……

  一氣說完這些話,孫明祥兩眼發潮,潸然淚下。

  常國興久久地沉默著,望著他的戰友大哥。自己坐到今天的位置上,還想再上半級呢,他怎麼主動要求退?他有些不忍地說:「老孫,你當真這麼想?」

  孫明祥從衣袋取出報告,遞給常國興。

  這是他思考了一宿的一個結果。這兩天他一直憂心忡忡,一邊痛恨損辱了自己名聲的暴獄事件,一邊苦惱於自己臨退前不能保全晚節。他被這種惡劣的情緒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是,突然間一個電話改變了他的心境,也改變了他的決定。

  這個電話是刑滿釋放人員王二春從內地打來的。王二春在電話裡告訴孫明祥,他的新娘病逝了,他心裡難過,想找個人說說話。王二春結婚時,孫明祥派人給他送過一束鮮花。這束花是王二春從小到大收到的惟一的鮮花。王二春是從一個昔日「獄友」那裡得知夏米其暴獄的事兒的,他馬上為孫明祥擔憂起來。他用哽咽的聲音說:「孫警官,您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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