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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裴毅站住了,說:「從畢業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

  裴毅說的是真話,他對莊曉蝶的後來竟是一概不知。曾經到肖爾巴格市開會,碰到過一兩個老同學,也沒有人提到莊曉蝶,可能是怕勾起他的傷心往事。

  莊嚴冷笑一下,說:「都過去了,還說這些有什麼用。我今天是來探監的,探視我丈夫秦為民。」

  「秦為民?!」這種驚愕,除了是對秦莊二人,更多地包含著對自己。你惦念了多年的女人,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並且是副市長夫人,你裴毅怎麼會不知道呢?太奇怪了。

  裴毅這時相信了妹妹的一句話:一個人在大沙漠呆久了,會變成文物,或者樹,枯樹。

  莊嚴走後,裴毅心裡塞滿謎團。他幾次拿起電話,想跟她聊聊,但最後都覺得不妥。處在這個特殊位置上,他能說什麼?想到秦為民的入獄與妹妹有直接關係,裴毅就更加難堪,何止是難堪,是深深的愧疚啊。

  老實說,他希望莊嚴能擺脫眼下的困境,她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選擇一次。可是,當她的選擇影響到秦為民安心科研時,裴毅又不安了。秦為民判的是死緩,這兩年相當關鍵,如果他能早出成果,這條命不僅保住了,還會獲得減刑。從這個意義上說,支持秦為民搞科研是當務之急。

  不成,得給她做做工作,起碼這個階段要緩緩,讓秦為民先把那個「神機妙算」搞完再說。

  週末正好輪休,裴毅乘公車趕往古紮爾縣。費了好大的工夫,天落黑前,才摸到了莊嚴現在的家。

  晚風夾著一股濃重的潮氣和淡淡的甜香,從果園深處襲來。這氣息多麼熟悉,把裴毅一下拉回到13年前。

  畢業前夕,大學生藝術團下鄉巡迴演出,他們來到一個叫小拐的地方。小拐名兒不好聽,可處處是果園,空氣是水果味兒的。有一條彎彎的小河,環抱著鄉村。

  這裡的夜,很黑很靜,星星和月亮相守,白雲與清風為伴。不安分的樹葉同成熟的果子調情,頑皮的小魚兒跟浪花捉迷藏。這樣一種氣氛,是很適合戀愛的。

  演出完,等大家睡下後,裴毅和名叫莊曉蝶的女孩兒便偷偷來到維吾爾族老鄉的果園裡。在幽暗的樹叢下,他們偷摘過桃子、葡萄,還有酸澀的青蘋果。裴毅的藍格手帕那時發揮了很多作用,兜過蘋果,擦過毛桃,甚至墊在地上,讓莊曉蝶坐過。兩個人邊吃邊聊,說的多是童年和學校裡的事。最親密時,也不過是在回去的路上,悄悄拉一下手。裴毅能感覺到姑娘柔軟的小臂在發顫。只是有一次,莊曉蝶說脖子裡掉進一隻蟲,讓裴毅幫忙弄出來。裴毅借著月光,哆裡哆嗦,找了半天,沒找著。那次,他聞到了姑娘身上莫名其妙的香味兒,同時發現自己不對勁了——不過那只是一刹那的念頭。裴毅馬上就感到了羞愧,開始自責,他真怕莊曉蝶會看不起自己,不再理他。

  那時候的大學生之戀,完全是一首校園詩。

  待兩個人高高興興回來,駐地院門已鎖。不敢叫門,就只好翻牆。牆不很高,是老鄉的乾打壘院牆。裴毅不成問題,莊曉蝶比較麻煩。裴毅鼓勵她踩著自己的肩膀上。愛情確實有魔力,莊曉蝶這個弱不禁風的淑女,便是在這一次次充滿驚險的攀援中,抵達幸福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後來被大背頭團長知道了。大背頭是個很嚴肅的人,讓兩個人分別寫出深刻檢查,在會上讀。這種事在80年代末還算了不起的事,人們很關注。莊曉蝶倒是勇敢,她坦陳自己確實愛著裴毅,愛是沒有錯的!但裴毅這邊,卻說自己沒這個意思,並保證今後決不單獨和女孩晚上出去……

  裴毅垂著眉眼,一副受驚的架勢。莊曉蝶當場傻掉了!

  演出結束準備返校的那天晚上,裴毅收到莊曉蝶的紙條,約老地方見。去,還是不去?他來自貧苦的農村,無父無母,還有一個妹妹,眼下面臨畢業分配,不能不考慮更多。因為一個女孩,而把自己的前途毀了,這種事使不得。那時的裴毅,有著一顆農村孩子講求實際的腦瓜子。何況大背頭就睡在他旁邊的地鋪上,盯得很緊,裴毅幾乎無法脫身……

  裴毅沒有赴約。那一夜好難過。

  回校後,裴毅想作個解釋。誰知莊曉蝶穿著白風衣,圍著黑絲巾,白是白,黑是黑,表情是強烈而尖銳、不容商量的。莊曉蝶說了一句「晚了」,就走開了。接著是不辭而別,回四川老家去了。裴毅曾往莊曉蝶的家鄉寫過幾封信,全退了回來。後來裴毅的生活中發生了另一件事,使他來到了荒涼的夏米其,當了一名監獄人民警察。

  可以說,裴毅為自己的那次失約一直痛悔。這些年周虹和妹妹沒少給他介紹物件,可裴毅總也提不起勁兒來,往往這時候,他會更深切地懷念大學裡那個會跳舞的葡萄公主。當初他怎麼就能說自己「沒那個意思」,並且拒絕了約會?就是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讓大背頭滿意?當然,他也怨莊曉蝶做事太絕,怎麼一走了之,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

  裴毅的突然來訪,令莊嚴有些驚訝,說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裴毅說,來看看你的果園。提到果園,二人都好像有了心事,不再說話,沿著小路朝前走去。

  走到一棵梨樹下,裴毅站住了,說:「坐一會兒?」他一直思慮著,如何亮出來意,既自然,又不至於讓莊嚴難受。

  裴毅掏出一條平平整整的藍格手帕,鋪到埂子上。

  他這個舉動完全是一種下意識,自然到根本用不著去琢磨。可是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莊嚴一時間百感交集,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在小拐鄉果園裡的那些夜晚,看到了攀援在乾打壘土牆上的愛情……這條藍格手帕,可是那條她曾用過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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